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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7-07 05:31:30

父亲在工地坠落那天,我收到了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

他瘫痪在床,却还笑着说:“闺女,等开学爸给你买新电脑。”

他不知道,学费通知单上六位数的数字,早已灼伤了我的眼睛。

我撕碎录取书,用胶带粘好旧书包。

每天打三份工,凌晨四点给他熬中药时,我说:“爸,我在网上听课呢。”

直到那晚提前收工,我撞见他用唯一能动的手指,在撕碎的录取书上反复描摹我的名字。

颤抖的胶带粘痕,在灯光下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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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七月的天,流火这个词,周大勇觉得城里人用错了。这哪里是火在流?分明是铁水在淌,灌进人的骨头缝里,烫得人每一根筋都在抽抽。他整个人像张弓,绷在几十米高的脚手架最外缘,脚下是蚂蚁般爬行的车流和火柴盒般堆砌的楼顶。安全绳勒得他腰腹生疼,汗水迷了眼,每一次眨眼都像滚烫的砂纸在磨着眼球。手里那根粗粝的钢筋,晒得滚烫,隔着厚厚的老茧,依然把一股股灼人的热力直往他掌心骨头里钻。

他咬着牙,手臂上的肌肉块块隆起,青筋虬结,像盘踞着愤怒的蚯蚓。每一次发力,每一次把沉重的钢筋硬生生卡进预制槽孔,全身骨骼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汗珠不是滴落,而是汇成浑浊的小溪,顺着晒得黝黑发亮、沟壑纵横的脸颊和脖颈肆意奔流,砸在脚下锈红色的钢梁上,“滋”的一声,瞬间就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旋即被无情的高温蒸发殆尽。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每一次呼吸,滚烫的气息都灼烧着气管。

“老周!悠着点!这鬼天气,铁架子都他妈要化了!”不远处传来工友老王嘶哑的吼声,声音在热浪里扭曲变形,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

周大勇偏过头,汗水模糊的视线里,老王那张同样被晒得脱皮的脸在晃。他咧开干裂起皮的嘴唇,想扯出个笑,却只尝到一股咸涩的铁锈味。他抹了把脸上的汗,嗓子里像塞了把砂纸:“没事!快了!就剩这根了!弄完收工!”声音嘶哑,在蒸腾的热气中显得格外微弱。他顿了顿,吸进一口滚烫的空气,胸口火烧火燎,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往上顶的劲儿,“老王,晚上……晚上得空,去我家喝两盅?我闺女……我闺女高考成绩快下来了,估摸着……估摸着能成!”

说到“闺女”两个字,那浑浊疲惫的眼睛里,猛地迸出一簇异常明亮的光,仿佛瞬间穿透了笼罩全身的汗水和疲惫。那光,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把他脸上刀刻般的皱纹都照亮了几分,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往上牵了牵,露出一个被生活重压挤变了形、却无比真实的笑容。他下意识地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拇指指腹,在钢筋上反复蹭了蹭,仿佛想蹭掉上面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会弄脏他接下来要描绘的美好未来的灰尘。

老王在那边嘿嘿笑了两声,声音里也带上了温度:“成啊!要是咱小雨真考上了名牌大学,老周,你这辈子,值了!真值了!”那笑声里混着羡慕和真诚的祝福,在令人窒息的高温里漾开一小圈暖意。

“那可不!”周大勇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炫耀的豪气,腰杆似乎也挺直了些,暂时忘却了腰肌深处传来的尖锐刺痛,“我闺女,打小就聪明!用功!老师都说她是块读书的好料子!”他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周小雨穿着干净整洁的大学校服,走在绿树成荫的校园里,手里捧着厚厚的书本,脸上洋溢着知识带来的光芒。这画面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他早已透支的躯体。“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也得供她念出来!往后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那才叫过日子!”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钢筋,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握住的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女儿光明璀璨的未来。

他深吸一口气,那滚烫的空气似乎也不再那么难以忍受。脚下,是几十米高的深渊,城市的喧嚣被距离稀释成模糊的背景噪音。他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布满老茧的脚掌踏在烫脚的钢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需要再往外探出半个身子,才能将手中那根不驯服的钢筋,精准地卡进最后一个预留孔位。那是他今天的目标,是通向女儿大学梦的一块砖石。

他身体的重心,开始缓慢而坚定地向前倾斜。安全绳绷得更紧了,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汗水彻底模糊了视线,他下意识地抬手,用同样汗湿的手背狠狠抹过眼睛。就在这一瞬间,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越来越近的孔位上,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绊了一下——也许是一截松脱的铁丝,也许只是一块凸起的焊疤。

重心,就在那一刻,无可挽回地滑了出去。

他身体猛地一歪,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剧烈地旋转、颠倒。脚下坚实的钢板瞬间消失,变成了令人心悸的虚空。他本能地伸出那只刚刚抹过汗水的手,徒劳地在滚烫的空气里抓挠,只抓到了一把虚无。耳边是老王骤然变调、撕裂般的惊叫:“老周——!!!”那声音尖利得刺破了工地的喧嚣,带着无边的恐惧。

紧接着,是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撞击声。砰!

像一口沉重的麻袋,从极高的地方,狠狠砸在下方一堆尚未清理的、棱角狰狞的废弃模板和散落的钢管上。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老王和其他几个工友惊恐万状的脸凝固在周大勇急速坠落的视野边缘。然后,是无边无际的、浓稠的黑暗,带着骨头碎裂的剧痛和刺鼻的铁锈、血腥混合的气息,汹涌地淹没了他。

……

周大勇感觉自己在一片混沌粘稠的黑暗里漂浮了很久。意识像被撕碎的棉絮,时而聚拢,感知到尖锐的、无处不在的剧痛从脊椎深处爆炸开来,顺着神经蔓延到四肢百骸;时而又彻底散开,沉入无梦的深渊。刺眼的白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金属器械冰冷的碰撞声、遥远模糊的说话声……这些碎片化的感知,如同浑浊的潮水,一次次将他从昏沉中冲刷出来,又一次次将他拖拽回去。

“……胸椎……高位……脊髓……损伤……压迫……完全性……”

“……手术……风险……极大……预后……不理想……”

“……高位截瘫……颈部以下……运动功能……基本丧失……”

“……生命体征……暂时稳定……呼吸机……”

“……家属……周小雨……通知……”

断断续续的词语,像冰冷的铁钉,一下下敲打进他混沌的意识里。他试图集中精神去理解,但剧痛和药物带来的麻痹感像厚厚的茧,包裹着他的思维。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是身体仿佛被从中劈开。脖颈以下,像不属于自己了,只剩下一种沉重、麻木、无边无际的虚空感。他像一截失去了根系的朽木,被随意地丢弃在冰冷坚硬的河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天,也许是几个世纪,那沉重的眼皮终于能勉强掀开一道缝隙。刺目的白光让他瞬间涌出泪水。视野模糊晃动,渐渐聚焦在病床边那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上。

是周小雨。

她瘦了好多,本来就单薄的身子像秋天里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叶子,似乎一阵风就能吹走。那张总是带着点安静倔强的小脸,此刻苍白得像一张揉皱的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在惨白的病房灯光下,显得格外灰暗、空荡。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冰冷的塑料凳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着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

她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个熟透的桃子,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两拳。那里面盛满了太多东西——浓得化不开的惊恐、无边无际的疲惫、还有像淬了冰的湖水一样深沉的悲伤。然而,当她的目光对上父亲艰难睁开的眼睛时,那些翻涌的情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压了下去。她几乎是立刻、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脸上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如此生涩、僵硬,像一张糊在脸上的、不合尺寸的面具,嘴角努力地上扬,牵动着苍白的脸颊肌肉,却更清晰地映衬出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哀恸海洋。

“爸……”她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细微的颤抖。她猛地顿住,清了清喉咙,再开口时,声音努力地想要平稳、轻快起来,却依旧带着无法掩饰的沙哑和紧绷,“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她倾身向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碰碰父亲插着输液管、苍白浮肿的手背,指尖却在离皮肤还有几厘米的地方停住了,微微颤抖着,最终只是轻轻捏住了盖在他身上的薄薄被角。

周大勇想张嘴,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气音。干燥的嘴唇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微小的开合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艰难地转动眼珠,试图看清女儿的脸。那强装出来的笑容,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缓慢地割锯。

“……小……雨……”他用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干涸的喉咙里挤出这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每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剧痛。

“爸,你别说话!”周小雨急忙制止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飞快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棉签,蘸了水,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小心翼翼地润湿父亲干裂的嘴唇。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医生说了,你需要好好休息,不能用力。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她反复念叨着,像是在安慰父亲,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空洞的回响。

周大勇的目光艰难地移动着,扫过女儿苍白憔悴的脸,扫过她身上那件旧得发硬的校服外套,最后落在她那双紧紧攥着、指节发白的手上。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瞬间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带来了短暂而强烈的清明。他浑浊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死死地盯着女儿。

“……通……知……”他嘴唇翕动,无声地做着口型,每一个“口型”都耗尽了刚刚积攒起的一点力气。他太想知道了!那几乎成了支撑他熬过剧痛和绝望的唯一念想。他的女儿,他的小雨,她考上了吗?她拿到那张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船票了吗?他坠落前那一刻的豪言壮语,此刻成了悬在他残破生命之上的、唯一的光亮。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眼神里燃烧着迫切的、甚至有些骇人的火焰,死死地锁在女儿脸上。

周小雨的身体,在父亲无声的追问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那强撑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像被瞬间冻结的湖面。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父亲灼灼的目光,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她飞快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地上冰冷的瓷砖缝隙里,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能救赎她的答案。

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而粘稠。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单调地切割着死寂的空气,每一声都敲打在周小雨紧绷的神经上。她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堵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五脏六腑。攥着被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深红的月牙印,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镇定。

终于,她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目光重新对上父亲那双充满了血丝、却燃烧着无比强烈期盼的眼睛时,她的嘴唇微微哆嗦着,脸上那个僵硬的笑容再次被艰难地拉扯出来,比哭还要难看万分。

“……爸,”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一种空洞的、仿佛来自遥远地方的飘忽感,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水里捞出来,“……拿到了。”

周大勇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如同回光返照。那张因剧痛和虚弱而扭曲的脸庞,瞬间被一种巨大的、纯粹的、近乎狂喜的光芒点亮了。那光芒如此强烈,甚至盖过了病痛的灰败。干裂的嘴角拼命地向上扯动,试图展露出一个笑容,却因为面部肌肉的失控而显得怪异又心酸。

“……好……好……”他喉咙里滚动着模糊不清的音节,破碎而急促,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哽咽。那光芒在他眼中跳跃、燃烧,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仿佛女儿的一句“拿到了”,就是治愈他破碎躯体的无上良药。

“……好闺女……”他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沉闷的杂音,但眼神里的喜悦却像泉水般不断涌出,“……爸……就知道……你行……真行……”他努力地转动眼珠,目光在惨白的天花板和冰冷的医疗器械上逡巡,仿佛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在描绘着某种宏大的蓝图。那光芒越来越亮,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偏执的憧憬。

“……等……开学……”他积攒着力量,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吃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和一种近乎天真的豪迈,“爸……给你……买新的……电脑……笔记本……最好的……”他想象着女儿坐在明亮的大学教室里,手指在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笔记本电脑键盘上敲打,那画面让他残破的身躯都似乎注入了一丝暖流。他咧着嘴,那扭曲的笑容里,充满了为人父的骄傲和一种倾尽所有也要成全女儿的决绝,“……不能……让同学……笑话咱……”

周小雨就那么静静地听着。父亲那断断续续、充满自豪和憧憬的话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滚烫倒钩的铁蒺藜,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再被生拉硬拽出来,留下血肉模糊的创口。她脸上的笑容,那个用尽了全身力气才维持住的、僵硬的面具,在父亲描绘着“最好笔记本”的憧憬中,终于寸寸龟裂,再也无法拼凑。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乌黑的发顶对着父亲,像一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草。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她紧攥着、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无声无息,却带着灼伤皮肤的温度,迅速在手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到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才勉强将那即将冲破喉咙的呜咽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不敢抬头,不敢让父亲看到自己此刻溃不成军的样子。她只是用力地、更深地埋下头,任由滚烫的泪水汹涌地冲出眼眶,无声地砸落在冰冷的手背上,砸落在膝盖上那件洗得发白、磨破了袖口的旧校服上。

父亲还在断断续续地说着什么,声音越来越微弱,充满了对女儿大学生活的美好幻想,每一个字都像钝刀子割肉。周小雨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黑色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她。她脑中只剩下那张被她死死藏在书包最里层、几乎要被她目光灼穿的纸——那张和录取通知书一同寄来的、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新生入学缴费通知单”。

鲜红的、刺目的、冰冷的六位数。

那串数字,像一串烧红的烙铁,在她眼前疯狂跳动、旋转,灼烧着她的视网膜,也彻底焚毁了她仅存的所有幻想。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她脑海中疯狂叫嚣,盖过了父亲微弱的憧憬:“没用的……周小雨……没用的……就算你考上了……你也去不了……你拿什么去?拿你爸这条捡回来的、再也站不起来的命去换吗?!”

……

深夜。老旧的居民楼像一头疲惫不堪的巨兽,沉入死寂。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顽强地穿透薄薄的、蒙着灰尘的窗帘,在狭小逼仄的房间里投下变幻不定的、鬼魅般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消毒水味,还有一种久病卧床特有的、难以言喻的沉闷气息。

周小雨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悄无声息地挪到厨房门口。她不敢开灯,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摸索着拉开那个用了十几年、早已变形掉漆的旧碗柜最底层抽屉。她的动作机械而僵硬,指尖冰凉。

2

抽屉深处,被她用几本旧杂志小心掩盖着的,是一个硬质的大信封。她把它抽出来,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纸面,竟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仿佛那不是纸,而是烧红的烙铁。她走到水池边,拧开一点水龙头,让细细的水流无声地淌着,然后才背对着父亲的房门,在微弱的水声掩护下,极其缓慢地打开了信封。

里面有两张纸。

第一张,是那所她为之奋斗了无数个日夜、承载着父亲全部期望的名牌大学录取通知书。纸张洁白挺括,校徽和校名烫着精致的金色。她的名字——“周小雨”——清晰地印在上面,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晕。

第二张,就是那张薄薄的、印着冰冷表格的“新生入学缴费通知单”。她的目光,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死死地钉在表格下方那个加粗的、鲜红的数字上。

¥128,600.00

十二万八千六百元整。

那串数字,每一个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地扎进她的瞳孔,扎进她的大脑深处。视线瞬间变得血红一片,耳边嗡嗡作响,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起来,撞击着单薄的胸腔,带来窒息般的剧痛。

十二万八千六百元!

这个数字,像一座用钞票堆砌的、望不到顶的巨峰,轰然砸落在她瘦弱的肩膀上。她仿佛听到了自己骨头被压碎、灵魂被碾轧的爆裂声。父亲那充满憧憬的声音——“爸给你买新的电脑……笔记本……最好的……”——在脑中尖锐地回响,与眼前这串鲜红的数字猛烈碰撞,炸裂出无边的嘲讽和绝望。

她猛地闭上眼睛,身体晃了晃,不得不伸手死死抓住冰冷潮湿的水池边缘,才勉强没有瘫倒下去。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血腥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里,所有的光芒都熄灭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的灰烬。所有的挣扎、痛苦、不甘,都被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绝望彻底吞噬、冻结。

她拿起那张录取通知书。洁白的纸张在窗外变幻的霓虹光影下,依旧散发着一种圣洁的、不真实的光芒。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着。目光在那烫金的校名、校徽,以及自己名字上停留了最后一瞬,带着一种诀别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然后,她双手猛地用力!

“嗤啦——!”

清脆而刺耳的撕裂声,在寂静的厨房里骤然响起,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猝不及防地剪断了紧绷的琴弦。那声音如此突兀,如此响亮,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心脏骤然紧缩。她猛地回头看向父亲卧室紧闭的房门,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房间里没有动静。只有父亲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隔着门板隐约传来,带着一种病痛的滞涩感。

她紧绷的身体这才松懈下来,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低下头,看着手中被撕成两半的通知书,那断裂的边缘参差不齐,像一道丑陋的伤口。烫金的校徽被硬生生撕裂开来。

她没有停。双手再次用力,将那两半叠在一起,又一次狠狠撕开!

“嗤啦——!”

“嗤啦——!”

“嗤啦——!”

一声接着一声,机械而麻木。洁白的纸片在她手中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碎。烫金的字迹被撕得支离破碎,她自己的名字“周小雨”三个字,也被残忍地分割开来。碎片如同冬日里被狂风撕扯的枯叶,无声地飘落下来,散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散落在她沾着水渍的旧拖鞋边。

很快,那张承载了无数梦想和父亲全部期望的纸,在她脚下变成了一小堆惨白的、毫无生气的碎屑。只有一些零星的烫金碎片,还闪烁着微弱的光,如同散落的、冰冷的星辰。

她弯下腰,从水池下方的角落里拿出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背带接口处用好几层深蓝色电工胶带缠得厚厚的旧书包。书包表面,那个曾经鲜艳的卡通图案早已磨损得模糊不清,只剩下斑驳的色块。

她蹲下身,没有去看地上那堆刺眼的碎片,只是默默地、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散落的碎纸片,一点一点,扫进厨房角落那个装厨余垃圾的黑色塑料袋里。动作缓慢而细致,像是在进行某种沉默的葬礼。做完这一切,她把塑料袋口系紧,丢进了垃圾桶最底层,用其他垃圾盖住。

然后,她走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流冲刷着她同样冰冷的手指。她掬起一捧水,用力地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一瞬。

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那双眼睛,空洞、干涩,如同两口枯竭的深井,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只有下唇上那个深深的、渗着血丝的牙印,昭示着刚才那场无声风暴的惨烈。

她扯过旁边一块同样洗得发硬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擦脸和手。然后,拿起那个缠满电工胶带的旧书包,转身,脚步无声地走进了自己那间狭小得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张旧书桌的卧室。轻轻关上了门。

窗外,霓虹依旧闪烁。城市巨大的阴影,彻底吞没了这个小小的角落。

……

凌晨四点,闹钟的蜂鸣声在死寂中尖锐地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割裂了沉沉的黑暗。周小雨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从那张狭窄硬板床上弹坐起来,动作快得没有一丝犹豫。窗外还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只有远处零星的路灯光晕,在冰冷的空气中晕开模糊的光圈。

她掀开打着补丁的薄被,赤脚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混沌的大脑瞬间被冻醒。没有开灯,她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摸索着套上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的旧T恤和同样陈旧的牛仔裤。动作麻利得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厨房里,那只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式砂锅,正坐在炉灶上,发出沉闷的“咕嘟咕嘟”声。浓郁的、带着苦涩气味的中药蒸汽弥漫了整个小小的空间。她熟练地关掉火,用一块厚布垫着,小心翼翼地把滚烫的药汁滤进一只大碗里。暗褐色的液体翻滚着,倒映出她疲惫不堪的侧影。

端着药碗,她脚步放得极轻,如同踩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地推开父亲卧室的门。一股混合着药味、消毒水和久卧病榻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很暗,只有床头那盏功率极低的小夜灯,散发着昏黄朦胧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床上那个沉寂身影的轮廓。

周大勇平躺着,身上盖着薄被。颈部以下的身体,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僵硬地嵌在床褥里。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闭着眼,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蜡黄的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几个月前工地上那个像山一样扛着钢筋的男人,如今只剩下这副被痛苦和绝望掏空的躯壳。

周小雨把药碗轻轻放在床头柜上,发出极轻微的磕碰声。她俯下身,凑近父亲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刻意放柔的、安抚的语调:“爸?爸?醒醒,该喝药了。”

周大勇的眼皮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浑浊的眼球茫然地转动着,好一会儿才聚焦在女儿脸上。看清是她,那麻木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他极其艰难地、幅度小到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如同老旧风箱抽动的气音。

周小雨小心地扶起他的头,将一个软枕垫在他颈后,让他的头能微微抬起一些。然后,她拿起药碗,用一把小小的、边缘有些豁口的白瓷勺,舀起一勺深褐色的药汁,凑到唇边,极其仔细地吹了又吹,直到感觉温度差不多了,才小心翼翼地递到父亲干裂的唇边。

“爸,慢点喝,小心烫。”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哄劝的温柔。每一次喂药,她都必须全神贯注。父亲颈部以下完全无法动弹,吞咽功能也受到了严重影响。喂得太快,药汁很容易呛进气管,那会引发剧烈的咳嗽,每一次咳嗽对他脆弱的胸腔都是巨大的折磨。

周大勇极其缓慢地张开嘴,嘴唇微微颤抖。温热的药汁流入口中,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大半勺药汁咽了下去,但仍有少许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溢出,沿着下巴蜿蜒流下,留下深褐色的痕迹。

周小雨立刻放下勺子,拿起旁边温热的湿毛巾,动作轻柔地擦去父亲嘴角和下颚的药渍。她的动作稳定而细致,眼神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极其珍贵的易碎品。毛巾擦过父亲松弛的皮肤,那触感让她心头一阵刺痛。

喂完最后一口药,周小雨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她替父亲重新放平枕头,掖好被角。昏黄的灯光下,她拿起床头柜上那个缠满深蓝色电工胶带的旧书包,动作熟练地背上。书包沉甸甸的,里面装着课本——虽然她知道自己再也用不上了,但这是必要的道具。胶带在灯光下反射出油腻的光泽。

“爸,”她背对着父亲,一边整理书包带子,一边用一种刻意放得轻松、甚至带着点模拟出来的抱怨语气说道,“我得‘上课’去了。今天上午是专业课,教授讲得飞快,笔记都来不及记。”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一种属于大学生的、略带烦恼的日常感,“我走了啊,你好好休息。中午我抽空回来给你热饭。”她没有回头,不敢去看父亲此刻的表情。

“……好……”身后传来父亲极其微弱、模糊不清的回应,那声音里,似乎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和……期盼?

周小雨的心像是被那声音狠狠拧了一把。她猛地咬住下唇,不再停留,几乎是逃也似地快步走出了父亲的房间,轻轻带上了门。隔绝了那昏暗的光线和沉重的气息,她才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搏斗。眼眶酸胀得厉害,她用力地眨了眨眼,把那股汹涌的涩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没有时间哭。

她看了一眼手腕上那块表盘已经磨花的廉价电子表。四点二十五分。她必须走了。

第一站是城南的“好再来”包子铺。天还没亮,寒风刺骨。她裹紧了身上那件单薄的旧外套,骑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破旧自行车,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奋力蹬着。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钻进领口袖口,冻得她手指发麻,牙齿打颤。赶到店里时,天边才刚泛起一丝鱼肚白。

铺子里灯火通明,热气腾腾。巨大的蒸笼冒着白茫茫的蒸汽,空气里弥漫着面粉和肉馅的香气。老板娘是个嗓门洪亮、身材敦实的中年女人,看到周小雨进来,立刻扯着嗓子指挥:“小雨来了?快快快!把这几笼刚蒸好的搬到前面去!手脚麻利点!早高峰马上来了!”

“哎,好的,王姨!”周小雨应着,声音清脆,脸上迅速堆起一个训练有素的、带着点讨好的笑容。她立刻挽起袖子,露出细瘦的胳膊。那蒸笼又大又沉,边缘滚烫。她咬紧牙关,双手垫着厚厚的湿抹布,使出全身力气才能勉强搬动一个。滚烫的蒸汽扑面而来,瞬间熏得她满脸通红,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她一趟趟地搬着,穿梭在狭窄拥挤的操作间里,动作必须又快又稳,稍有不慎就可能撞翻东西或者烫伤自己。手指被烫得通红,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但她脸上那抹笑容却始终僵硬地挂着,嘴里还时不时应和着老板娘和其他伙计的催促。

3

从五点到七点,整整两个小时,像打仗一样。她不停地搬蒸笼、擦桌子、收拾碗筷、招呼客人、收钱找零……身体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没有一刻停歇。汗水浸透了里面的T恤,湿漉漉地贴在背上,又被店里的热气烘干,留下黏腻的盐渍。膝盖因为无数次蹲下收拾地上的垃圾而酸痛不已。

七点整,早高峰的浪潮稍稍退去。周小雨飞快地脱下沾满油渍和面粉的围裙,对还在忙碌的老板娘喊了一声:“王姨,我先走了!下午再来!”

“去吧去吧!下午准时点!”老板娘头也不抬地挥挥手。

周小雨冲出包子铺,清晨冰冷的空气让她打了个哆嗦。她顾不上喘口气,跳上自行车,朝着城北的方向猛蹬。这一次是去一家大型超市的仓库。七点半,她必须换上蓝色的仓库工装,戴上劳保手套,准时出现在堆积如山的货箱中间。

仓库里光线昏暗,弥漫着灰尘和纸箱的气味。巨大的货架如同钢铁丛林。工头是个面无表情的男人,递给她一张长长的拣货单和一台手持扫码枪。

“C区,货架B-27到B-35,单子上的东西,按顺序拣出来,扫码,堆到那边的托盘上!手脚麻利点!上午必须把这批发走!”他的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知道了,李哥。”周小雨接过单子和扫码枪,声音有些沙哑。她立刻推起一辆沉重的平板车,小跑着冲向指定的货架区域。巨大的仓库像一个冰冷的迷宫,货架高耸入顶。单子上的商品五花八门,有的放在底层,有的则在高高的顶层。她需要不停地爬上爬下简易的金属梯子,在狭窄的货架通道里快速穿梭。

沉重的箱装矿泉水、成捆的卫生纸、大袋的米面……这些货物对她瘦弱的身体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搬运成箱的饮料时,她必须用膝盖顶着,腰腹发力,才能勉强搬动。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浸湿了工装的领口。手套很快被粗糙的纸箱边缘磨破,手指被划出细小的口子,混着灰尘和汗水,火辣辣地疼。扫码枪的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模糊,她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清。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仓库里只有她粗重的喘息声、货物搬动摩擦的声音和扫码枪单调的“嘀嘀”声。平板车上的货物越堆越高,也越来越不稳。她必须小心地调整重心,推车时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谨慎,手臂和腰背的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和用力而酸痛到麻木。

十一点半,平板车上终于堆满了最后一件货物。她费力地将沉重的推车推到指定的出货区,扫码确认,看着工头在系统上点了确认,才感觉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一点。全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她扶着推车,大口地喘着气,胸腔里火烧火燎。

“行了,上午的完了。下午一点半继续,别迟到!”工头扫了一眼单据,冷淡地说。

周小雨点点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向员工休息区,取下工牌,脱下那身沾满灰尘和汗渍的工装。从储物柜里拿出那个缠满胶带的旧书包,还有早上出门时装好的、给父亲带的午饭——两个在包子铺买的、已经冷透的素馅包子和一小保温桶温热的稀粥。

她再次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朝着家的方向奋力蹬去。正午的太阳毫无遮挡地晒在背上,汗水再次浸湿了衣服。腹中空空如也,胃里隐隐作痛。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回家,给父亲热饭,然后……然后还有下午和晚上的“课”。

……

日子像一架沉重而疯狂的磨盘,日复一日地碾压着周小雨的身体和神经。凌晨四点的闹铃、刺鼻的中药味、包子铺的蒸腾热气、超市仓库的灰尘与重压、快餐店油腻的碗碟和顾客的呼喝……构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底色。睡眠被压缩到极限,往往是在公交车上短暂的颠簸中,或是深夜伏在父亲床前小桌上时,才得以片刻的昏沉。浓重的黑眼圈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年轻却憔悴的脸上。原本还有些圆润的脸颊迅速凹陷下去,下巴尖得戳人。身上那几件反复洗得发白变形的旧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她越发单薄的骨架上。

只有面对父亲时,她脸上那层名为“大学生”的面具,才会被艰难地戴上。那笑容像是刻上去的,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维持,僵硬得没有一丝温度。眼神里偶尔闪过的空洞和疲惫,被她用更快的语速、更刻意模仿出来的校园琐事(从同学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强行掩盖过去。

“爸,我们那个经济学教授可逗了,满嘴跑火车……”

“今天下午在图书馆泡了半天,查资料,腿都坐麻了……”

“我们宿舍那个谁,又跟她男朋友吵架了,烦死了……”

她编造着这些虚假的日常,声音努力模仿着一种轻松的、略带抱怨的校园腔调。每一个字从喉咙里挤出来,都带着砂纸摩擦般的艰涩和血腥味。书包里那几本崭新的、她再也用不上的大学教材,成了她“上课”的重要道具,被她翻得起了毛边——那是在公交车上、在打工的间隙,她为了圆谎而不得不做的“预习”和“复习”。

周大勇的身体状况如同一艘缓慢沉没的破船。高位截瘫带来的并发症如同阴险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来。肌肉萎缩让他本就枯瘦的四肢更加细弱无力,像几根干枯的柴火棍。下肢开始出现顽固的水肿,皮肤紧绷发亮,按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久久无法复原的凹陷。最可怕的是那如影随形的疼痛,并非尖锐的撕裂,而是如同无数只蚂蚁在骨头缝里、在麻木的肢体深处不知疲倦地啃噬、钻凿。这种无时无刻的折磨,一点点消磨着他残存的意志。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更多的时候,他只能无力地躺在昏暗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紧闭双眼,眉头因痛苦而死死地拧成一个疙瘩,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困兽般的呻吟。

只有在女儿“下课”回来,坐在他床边,用那刻意轻快的声音讲述着那些他听不懂却无比珍视的“大学”生活时,他浑浊的眼睛里才会短暂地亮起微弱的光。那光芒里,有欣慰,有骄傲,还有一种近乎信仰般的寄托。仿佛女儿口中那个阳光灿烂、书声琅琅的校园,是他这具残破躯体唯一能抓住的、通向光明的绳索。他会努力地扯动嘴角,想露出一个笑容,尽管那笑容扭曲而艰难。

“……好……好……”他常常这样回应,声音含混不清,“……用功……学……别……惦记爸……”

每当这时,周小雨的心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只能用力地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更夸张的语气掩饰:“知道啦爸!你闺女聪明着呢!奖学金肯定能拿到!” 然后迅速起身,借口倒水或者热药,逃离父亲那充满信任和期盼的目光。转身的瞬间,那强撑的笑容瞬间崩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绝望。

她像一只被不停抽打的陀螺,在生存的鞭影下疯狂旋转,榨干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滴血汗。钱,每一分钱,都带着汗水和屈辱的重量,被她小心翼翼地积攒起来,存进那张薄薄的银行卡。那串冰冷的六位数,依旧遥不可及。深夜,当她终于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家,看着父亲在睡梦中仍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时,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会像冰冷的潮水将她彻底淹没。未来在哪里?父亲的药费、护理费、这个破旧小家的开销……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那张撕碎的通知书,深埋在记忆的垃圾堆里,却如同一个永不愈合的脓疮,在每一个疲惫到极致的瞬间,散发出尖锐的、腐蚀性的痛楚。

……

这天晚上,快餐店的生意出奇地冷清。也许是天气骤变的缘故,刚过九点,店长就挥挥手,带着点不耐烦:“行了行了,今天没什么人,都提前走吧!小雨,把外面几张桌子收干净,你也下班!”

周小雨愣了一下,心里飞快地算了一下被克扣掉的工时工资,一丝苦涩涌上喉咙,但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疲惫和一丝难得的“空闲”感覆盖。她低低应了一声:“哎,好的,店长。”动作麻利地收拾好外面的几张油腻桌子,把垃圾倒掉,清洗干净抹布。脱下那身沾满油污、散发着炸鸡和洗洁精混合气味的围裙和工帽,换上自己的旧外套,背起那个沉甸甸、缠满胶带的旧书包。

走出快餐店,夜晚的风带着初秋的凉意,吹在脸上,让她昏沉的头脑清醒了几分。街道上行人稀疏,路灯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拉长了她孤单的身影。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奔向公交站,而是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近乎本能的牵引,让她比平时早了大半个小时,踏上了通往家门的、熟悉又破旧的楼梯。

掏出钥匙,尽量放轻动作打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混合着中药和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父亲卧室的门缝下,透出一线微弱昏黄的光。这么晚了,爸还没睡?周小雨心里咯噔一下,涌起一丝不安。往常这个时候,父亲要么是昏昏沉沉地睡着,要么就是在黑暗中默默忍受疼痛,很少会开着灯。

她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卧室门口,没有立刻推门进去。门虚掩着一条缝。她犹豫了一下,侧过身,目光透过那道狭窄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望向里面。

昏黄的床头灯下,周大勇的姿势显得极其怪异。他依旧是平躺着,颈部以下毫无动静。但他的头,却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地向着右侧偏转着,仿佛一个生锈的轴承在强行扭转。这个简单的动作,显然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脖颈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根根凸起。他唯一还能稍微活动一点点的手指——右手那根食指,此刻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笨拙、却又无比执拗的姿态,在床沿边……在床沿边的什么东西上,一下,又一下地……描摹着?

周小雨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她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昏暗的光线,想要看清父亲指尖下的东西。

那似乎是……几张被揉得皱巴巴、边缘带着明显撕扯痕迹的……碎纸片?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血液似乎在那一刻完全冻结了!

那几张碎纸片……被小心地拼凑在一起,勉强能看出一个形状。上面有撕裂的烫金痕迹……有被水渍晕染开的墨迹……在那些模糊的字迹中间,她清晰地看到了三个被反复描摹、几乎要被指腹磨破的字——

周、小、雨。

那是她的名字!是她亲手撕碎、丢进厨房垃圾桶最底层的……录取通知书的碎片!

父亲……他怎么会……他什么时候……

巨大的震惊和恐慌如同海啸般瞬间将她吞没!她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死死地瞪着门缝里那令人心碎的一幕。

周大勇对门外的窥视毫无所觉。他全部的意志和残存的力量,都凝聚在那根唯一还能勉强移动的食指上。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手臂肌肉不受控制的、细微的抽搐和颤抖。他描得极其专注,极其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神圣而艰难的仪式。指尖沿着“周”字的笔画,颤抖着,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勾勒着那熟悉的轮廓。然后,极其艰难地挪到“小”字,再是“雨”字……动作笨拙得像一个刚刚学字的孩童,却又带着一种让人窒息的、沉重的执念。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枯槁的脸上,照亮了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麻木或期盼,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甸甸的悲伤。那悲伤如此浓烈,几乎化为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昏暗的房间里。他看着那些碎片,看着女儿的名字,目光空洞而茫然,仿佛透过那些撕裂的纸张,看到了一个同样被残忍撕碎的、曾经触手可及的梦。

周小雨的视线,终于从父亲颤抖的手指,落到了那些被勉强拼凑的碎纸上。她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在那几张碎纸的边缘,在那些狰狞的撕裂痕迹之间,横亘着一条条歪歪扭扭、丑陋无比的……深蓝色胶带粘痕!

那是她用来粘补旧书包的……电工胶带!

厨房的垃圾桶……她每天凌晨四点熬药、打扫……那些碎片……那些胶带……父亲……他知道了……他早就知道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烙在她的心上!剧烈的疼痛让她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稳,下意识地用手扶住了冰冷的门框,发出了一声轻微的闷响。

这细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却如同惊雷!

床上的周大勇身体猛地一僵!那根描摹着女儿名字的手指,瞬间停滞在空中,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当那双盛满了巨大悲伤和绝望的浑浊眼睛,穿过昏暗的光线,直直地撞上门外女儿那双同样盛满了惊骇、痛苦和崩溃的眼睛时……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

昏黄的灯光,像粘稠的、凝固的琥珀,将门内门外两张惨白的脸、两双被巨大秘密和痛苦瞬间击穿的眼睛,死死地封存在其中。空气不再流动,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撕裂般的痛楚。

周小雨扶着门框的手,冰凉得像一块寒铁,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灰般的白。她看着父亲,看着父亲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沉静的绝望之海——那里面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了然的、被命运彻底碾碎后的死寂。原来他早就知道了!原来她精心编织的、用血汗和谎言堆砌起来的“象牙塔”,在他眼中,早已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她像个拙劣的演员,在唯一的观众面前,卖力地表演着一场早已被看穿的独角戏。羞耻、恐慌、被揭穿的狼狈,还有那积压了太久太久的、如同岩浆般滚烫的委屈和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里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在父亲绝望目光的注视下,“铮”的一声,彻底断裂了。

“爸——!”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哭喊,如同受伤野兽的哀鸣,猛地撕裂了房间里的死寂。那声音里蕴含了太多太多无法承受之重——被撕碎的梦想,如山如海的债务,父亲瘫痪的身体,无数个日夜的疲惫挣扎,还有此刻被彻底击穿的伪装……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最后一道堤防,汹涌澎湃地冲出眼眶。不是无声的滑落,而是失控的奔流。滚烫的液体冲刷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颊,流进她因嘶喊而张大的嘴里,带来咸涩的滋味。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身体顺着冰冷的门框软软地滑了下去,瘫坐在门口冰凉的水泥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每一次抽噎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她蜷缩在那里,像一片在狂风中彻底零落的叶子,哭得撕心裂肺,上气不接下气。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强撑出来的轻松,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最原始、最无助的崩溃。

“……通知书……学费……十二万……爸……我……我去不了……我去不了啊爸……”她语无伦次,破碎的哭喊混着浓重的鼻音,字字泣血,“……我撕了……我把它撕了……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了爸……呜……”

她哭得几乎窒息,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埋进冰冷的地面。泪水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病床上,父亲唯一能动的那根食指,依旧僵硬地停在半空中,保持着那个描摹的姿势。指尖,沾着一点模糊的、来自碎纸片的灰黑色印迹。

灯光昏黄,笼罩着床上瘫痪的父亲和地上崩溃的女儿。空气凝滞如铅,唯有周小雨撕心裂肺的哭喊在狭小的空间里冲撞、回荡,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绝望的咸腥。

病床上,周大勇枯槁的脸庞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浑浊的瞳孔里,那片沉静的绝望之海,被女儿崩溃的哭喊搅动,掀起了惊涛骇浪。巨大的悲伤和一种更深沉、更锐利的痛楚瞬间攫住了他。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强行拉扯的声响,下颌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想发出声音,想叫一声女儿的名字……但颈部以下彻底的禁锢,让他连这最微小的动作都成了奢望。只有那根僵在半空中的食指,指尖剧烈地颤抖着,幅度越来越大,如同风中残烛。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自己唯一的女儿,那个曾经眼神明亮、对未来充满憧憬的女儿,此刻像一只被折断翅膀的雏鸟,蜷缩在冰冷肮脏的地上,被巨大的绝望和生活的重负碾得粉碎。她哭喊着“通知书”、“十二万”、“撕了”……每一个破碎的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支撑着他从剧痛和绝望深渊里一次次挣扎着不肯沉沦的美梦,那个他倾尽所有、甚至赔上性命也想要托举女儿触摸到的未来……早就被现实撕成了碎片,被他最心疼的女儿亲手埋葬在了冰冷的垃圾桶底。而女儿,却为了他这个废人,为了他这具毫无价值的残躯,背起那个用胶带粘了又粘的破旧书包,每天在凌晨的寒风和深夜的疲惫里穿梭,用单薄的肩膀扛起一座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大山,用谎言编织着一个虚幻的象牙塔来安慰他……

巨大的悲恸和汹涌的自责如同两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浑浊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那长久以来的麻木和空洞,毫无预兆地、汹涌地涌出了眼眶。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蜡黄松弛的脸颊疯狂滚落,很快浸湿了枕头。那泪水滚烫,烫得他皮肤生疼。

他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响了,带着一种溺水般的窒息感。他想动,想抬起手,想去摸摸女儿的头,想告诉她“别哭,爸不怪你”,想告诉她“是爸没用,是爸拖累了你”……但他做不到!他连一根手指都无法自如地控制!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对自己的痛恨,像无数把淬毒的匕首,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

他的目光,死死地胶着在地上崩溃痛哭的女儿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死寂,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令人心碎的哀伤和一种焚心蚀骨的自我厌弃。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女儿蜷缩的身影在泪光中扭曲、晃动。

周小雨哭得声嘶力竭,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肺叶因剧烈的抽泣而火烧火燎地疼。她终于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视线穿过朦胧的水光,投向病床上的父亲。

她看到了。

看到了父亲脸上纵横的泪水,看到了那双浑浊眼睛里翻涌的、如同实质般的巨大痛苦和自责。那眼神像一把烧红的刀子,狠狠扎进她的心窝。

“爸……”她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手脚并用地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踉跄着扑到父亲的床边。她顾不上擦脸上的泪水,颤抖的手猛地抓住了父亲那只唯一还能微微动弹的右手。

父亲的掌心冰冷、枯槁,布满了老茧和深刻的纹路。那根食指,还维持着方才描摹的姿势,僵硬地蜷曲着。她紧紧握住这只曾为她撑起一片天空、如今却连握住她都无法做到的手,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

“爸……对不起……爸……”她泣不成声,反复地、语无伦次地说着,“是我没用……是我考上了也没用……是我撕了它……爸你别这样……你别哭……是我不好……”

周大勇的手在她的紧握下,极其微弱地、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他浑浊的泪眼,艰难地转动着,目光落在女儿满是泪痕、苍白憔悴的脸上。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乎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那扭曲的弧度,最终只化作了更汹涌的泪水。

他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床头柜的方向。周小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昏黄的灯光下,床头柜上除了药瓶水杯,还放着几张被深蓝色电工胶带歪歪扭扭粘起来的碎纸片。那正是她刚才在门外看到的“证据”。此刻,它们被小心地拼合在一起,尽管边缘破碎不堪,尽管烫金的校名被撕裂,但“周小雨”三个字,在胶带的强行粘合下,依旧清晰可见。灯光落在那些粗粝的胶带粘痕上,反射出冰冷油腻的光泽。那一道道深蓝色的、丑陋的疤痕,横亘在洁白的纸页和女儿的名字之上,像一道道永远无法弥合的、狰狞的伤口。

它无声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残酷的祭品,祭奠着一个被撕碎的梦想,也祭奠着两代人被现实碾得粉碎的希望。

周小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张被胶带强行缝合的“通知书”上。看着父亲用唯一能动的手指,一遍遍描摹她名字留下的模糊指印,看着那一道道深蓝色的、如同巨大伤疤的胶带痕迹……

房间里只剩下她压抑到极致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父亲喉咙里那沉重而痛苦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呼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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