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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章节

更新时间:2025-07-07 05:19:22

我是林清羽,寒门学子,因一篇《治水策》名动京城。

陆尚书之子视我为眼中钉,竟派将军府庶女沈妙音接近我。

她袖中掉出的信笺暴露了阴谋——那墨迹与威胁信一模一样。

当我将罪证交给她时,指尖擦过她冰凉的掌心:“赌上你的命,送进刑部。”

朝堂上陆尚书指着我咆哮:“此子构陷!”

皇帝翻开账册冷笑:“陆卿,你儿子连军粮都敢吞?”

走出宫门那刻,我才惊觉:沈妙音递来的毒药盒里,装的竟是我给她的安神丸。

1 寒门崛起

我叫林清羽,一个在泥泞里挣扎出来的寒门书生。直到那篇《治水策》在乡试中一鸣惊人,我的名字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京师的文人圈里溅起了一圈涟漪。赞誉、惊叹、期许的目光雪片般飞来,几乎要将我淹没。我站在赁来的小小院落里,望着灰蒙蒙的京城天空,心头滚烫。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这一刻,我离那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梦,似乎触手可及。

然而,这初尝的甘醴尚未品出滋味,一盆刺骨的冰水便兜头浇下。

那日清晨,我刚推开吱呀作响的书房门,一封没有署名的信笺便静静躺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纸张粗糙,边缘带着被仓促撕下的毛边。我弯腰拾起,展开,一股劣质墨汁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清羽兄才学出众,实乃国之栋梁,然朝堂之上,风云变幻,还望兄莫要锋芒太盛,以免招致不测。”

短短几行字,像毒蛇的芯子,嘶嘶地舔舐着初春尚存的寒意。我捏着信纸,指尖微微发凉,随即又像被那字句烫到,猛地收紧。一丝冰冷的笑意爬上我的嘴角。这世道的险恶,我自幼便知。泥泞里打滚求生的人,怎会被区区一张纸片吓退?我嗤笑一声,随手将它揉作一团,丢进了墙角燃着残炭的火盆。橘红的火苗舔舐上去,瞬间吞噬了那丑陋的字迹,只余一缕呛人的青烟。威胁?不过是无能者的哀鸣。我的路,无人能挡。

可很快,我便知道了这哀鸣的源头——陆昭。

吏部尚书陆大人的独子,一个生来就站在云端、目空一切的纨绔。他顶着翰林院清贵的光环,却不过是家族权势荫庇下的一只蠹虫。我的《治水策》越是被传颂,他眼中那淬了毒的嫉恨便越是浓烈,几乎要凝成实质,滴落下来。

一场由陆昭做东的文宴,成了他亮出獠牙的场所。

陆府的花厅,暖香浮动,觥筹交错。一众所谓才子名流环绕着主人陆昭,谀词如潮。我坐在角落,一身半旧的月白长衫,安静地啜饮着杯中薄酒,只想这场应酬早些结束。

“林兄!”陆昭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络,穿过喧嚣,精准地落在我耳中。他端着酒杯,脸上堆着笑,眼底却一片阴鸷,“今日群贤毕至,岂能无诗?素闻林兄才思敏捷,乡试一鸣惊人,不如就以‘科举’为题,赋诗一首,让我等开开眼界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带着审视、好奇,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这是阴谋。我若推辞,便是怯懦;我若应下,便成了他陆昭宴席上的戏子。

我放下酒杯,迎上陆昭那双闪烁着恶意的眼睛,唇边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陆兄盛情,敢不从命?”起身,走向早已备好的书案。铺纸,研墨,提笔。厅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胸中那股因威胁信而压下的郁气,此刻混合着对这浮华虚伪的厌憎,喷薄而出。狼毫饱蘸浓墨,在雪白的宣纸上如龙蛇游走:

“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科举之路,才子竞逐,谁能问鼎,且看今朝!”

掷笔!

短暂的死寂后,是轰然的叫好与击节赞叹。

“好!林兄高才!”

“字字珠玑,道尽吾辈心声!”

“此诗当传遍京师!”

赞誉声浪几乎掀翻屋顶。我清晰地看到,陆昭脸上那强挤出来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最终化为一片铁青的阴霾。他捏着酒杯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杯中的酒液微微晃荡,映出他眼中疯狂跳动的妒火。那眼神,像淬了毒的针,要将我钉死在当场。

“好!好一个‘且看今朝’!”陆昭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这几个字,声音干涩,随即猛地灌下杯中酒,不再看我。

我知道,梁子结死了。

2 琴音迷局

回到我那清冷的小院,威胁信带来的阴霾尚未散去,陆昭宴席上的敌意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京城的夜风带着料峭寒意,吹得窗棂呜呜作响。我独坐灯下,心绪纷乱。陆昭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就像一条盘踞在暗处的毒蛇,随时会扑出噬人。他会用什么手段?构陷?污蔑?还是……更阴险的算计?

几天后,一个寻常的午后,我去城西书院访友。途经一片略显荒僻的梅林,时值初春,梅已凋零大半,只余残香。林间小径幽深,只有风拂过枯枝的沙沙声。突然,一阵琴音飘来,如泣如诉,丝丝缕缕,缠绕着说不尽的哀怨与孤寂,在这寂静之地格外清晰。

琴音?这荒僻处怎会有如此琴艺?我心中微动,循着琴声,拨开横斜的枯枝,向林深处走去。

梅林深处,一块光滑的青石旁,端坐着一位绿衣女子。她低垂着头,乌发如云,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纤细的手指在古琴弦上拨弄,那凄婉的曲调正是《凤求凰》。她身姿纤弱,宛如风中一株新柳,却又透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引人探究的孤清。

我驻足片刻,待一曲终了,琴音袅袅散入风中,才清了清嗓子,温声道:“姑娘琴艺超绝,意境幽远,在下偶然听得,不胜钦佩。”

琴音戛然而止。那女子像是受惊的小鹿,猛地抬起头来。一张清丽绝伦的脸庞映入眼帘,眉若远山含黛,眼似秋水凝波,肌肤胜雪,此刻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惶,更添楚楚之姿。她慌忙起身,对我盈盈一礼,声音如清泉击玉:“公子谬赞了。妙音不过是……心有所感,胡乱拨弄,扰了公子清静才是。”

“在下林清羽。”我拱手还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她略显单薄的衣衫和身边并无侍从的环境,“此处清幽,却也偏僻,姑娘独自在此抚琴,不怕……” 话未说尽,带着试探。

她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中迅速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轻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几分哀戚:“小女沈妙音,乃边境将军府……庶出之女。家兄沈君策,数月前在边境遇险,多亏公子仗义援手才得脱困。妙音……妙音身无长物,唯有这手粗陋琴技,听闻公子常往书院,故日日在此等候,盼能当面致谢公子大恩。”

沈君策?我脑中飞快搜索。数月前边境确有一桩事,一个年轻武官因得罪上司被构陷,几乎丧命,我路过时因缘际会,说了几句话,算是间接帮了点忙。可那武官处境凶险,绝非她轻描淡写的“遇险脱困”。这刻意淡化,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举手之劳,姑娘不必挂怀。”我语气平淡,心中疑窦丛生。一个将军府的小姐,即便是庶出,打探我行踪,日日在此“偶遇”?这绝非巧合。

沈妙音见我反应平淡,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旋即又换上温婉恳求的神色:“公子才名,妙音如雷贯耳。近日习画,于山水意境一道始终不得其法,心中郁结难解。素闻公子亦精于此道,不知……不知可否拨冗指点一二?”她抬起水盈盈的眼眸望向我,带着纯粹的仰慕与无助。

来了。我心中冷笑。图穷匕见,这才是真正的目的。以才学为饵,拉近距离。陆昭,你倒真是舍得下本钱,找来这样一个才貌双全的棋子。

我面上不动声色,甚至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姑娘过誉了。林某于丹青一道,不过略知皮毛。若姑娘不弃,前方不远便是书院,内有几幅前人山水真迹,或可一同品鉴,切磋一二?”

沈妙音眼中瞬间迸发出惊喜的光芒,连忙再次行礼:“如此,妙音叨扰了!”

书院内,墨香氤氲。我们对着墙上的山水古画谈论笔法、意境、留白。不得不承认,沈妙音并非绣花枕头。她对画道的见解颇有独到之处,引经据典,谈吐清雅。从画论又及诗词音律,她竟也能侃侃而谈,应对从容。她的才情是真实的,像一泓清泉,汩汩流淌,带着天然的吸引力。

然而,越是交谈,我心中的警惕与疑虑却如藤蔓般滋长。她言笑晏晏,眼神却像蒙着一层薄纱,总在某个瞬间,会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焦虑和挣扎,与她此刻展现的明媚才情格格不入。这矛盾感,像一根刺,扎在我心头。

时间在笔谈中流逝。暮色四合,沈妙音起身告辞。我送她至书院门口,看着她登上那辆朴素的青帷小马车。就在她转身登车的刹那,宽大的衣袖拂过门框边缘。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我瞳孔骤然一缩!

一张折叠的信笺,从她袖口内侧滑落出来一小角!颜色是那种廉价的黄褐色,边缘带着被粗暴撕扯的毛边!更刺目的是那露出的墨迹一角——浓黑、粗劣,带着一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廉价墨汁气味!

与我火盆里烧掉的那封威胁信,如出一辙!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撞!血液似乎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刻冰冷地退去。所有的猜测、怀疑,在这一刻被这方小小的、粗劣的纸角证实了!陆昭!果然是陆昭!而眼前这个才情横溢、我见犹怜的沈妙音,就是他那柄淬了毒的温柔刀!

马车辘辘远去,消失在暮色里。我站在原地,初春的晚风带着刺骨的寒意,穿透单薄的衣衫。手指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愤怒和一种莫名的、被欺骗的冰冷钝痛。

好一个陆昭!好一个沈妙音!这盘棋,我林清羽,接下了!

3 袖中暗信

沈妙音成了我那小院的“常客”,借口总是请教画艺或送来新作。我待她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甚至比初识时更多了几分耐心。她带来的画作,无论山水花鸟,我都细细点评,指出精妙处,也点出不足。她眼中常闪烁着真切的欣喜和被认可的亮光,那光芒有时纯粹得让我心头微窒,几乎要动摇。

然而,每一次她靠近,每一次她衣袖拂动,我眼角的余光都如同最警惕的猎鹰,死死锁住她袖口的位置。那封该死的、象征着阴谋的信笺,如同悬在我头顶的利剑。我知道它在,它必然在。陆昭需要通过她传递消息,获取情报。

我像一个最有耐心的猎人,布下无形的网。我刻意在她面前流露一些无关紧要的“烦恼”——比如某位大儒对《治水策》的某个论点颇有微词,或是感叹京城居大不易,书坊刊印文章费用高昂。我观察着她细微的反应,捕捉她眼中转瞬即逝的异样光芒。我等待着,等待着她袖中那毒蛇的信物,再次露出它的獠牙。

机会终于在一个微雨的午后降临。

沈妙音带来一幅新画的雪景寒梅图,墨色淋漓,傲骨铮铮。我们照例在书房品评。窗外细雨如丝,沙沙地敲打着窗纸。她指着画中一处山石的皴法,微微倾身靠近案几,神情专注地询问。就在她抬手拂开颊边一缕散落的发丝时,宽大的袖口随着动作自然垂落,扫过桌沿上那方冰冷的端砚边缘。

就是现在!

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如同被惊扰的蝶,悄无声息地从她袖口的暗袋里滑了出来,轻飘飘地落在砚台旁,沾染上一小点乌黑的墨渍。

我的心跳在那一刹那几乎停止!就是它!那熟悉的、令人厌恶的黄褐色纸张!

沈妙音毫无所觉,她的注意力还在画上。我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快如闪电,在她视线移开的瞬间,用指背极其自然地将那信笺向砚台内侧更隐蔽处轻轻一推。动作细微得如同拂去一粒尘埃。

“此处皴法,”我指着画,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刚才电光火石的一切从未发生,“浓淡相宜,将山石的嶙峋冷硬刻画得入木三分,姑娘笔力越发精进了。”

沈妙音顺着我的手指看去,脸上露出被肯定的喜悦笑容,浑然不觉致命的破绽已然暴露。

她告辞后,我立刻闩上书房门,快步走到案前。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拈起那张被墨渍染了一角的信笺,如同拈起一条毒蛇。展开,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字迹,并非陆昭亲笔,显然是某个爪牙所书:

“速探林清羽近日与何人往来,尤其留意是否接触都察院官员。其乡试座师周老匹夫似有异动。陆少吩咐,务必谨慎,切莫打草惊蛇。阅后即焚。”

果然是陆昭!他不仅想毁我前程,更想将我可能的倚仗——那位刚正不阿的乡试座师周老大人也一并监视起来!一股寒意从脊椎窜起,随即又被更猛烈的怒火取代。

我将信笺凑近烛火,看着它迅速蜷曲、焦黑、化为灰烬。橘红的火苗在我瞳孔中跳跃,映出一片冰冷的决绝。

陆昭,既然你步步紧逼,置我于死地……那就休怪我,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4 蛛丝马迹

扳倒一个吏部尚书的公子,绝非易事。我像一只潜入黑暗的蜘蛛,开始悄无声息地编织我的网。陆昭过往的斑斑劣迹,便是最好的丝线。

我动用了所有能用的关系,避开陆家的眼线。通过昔日在边境结识的低阶武官,打探陆昭可能插手军需的蛛丝马迹;在茶楼酒肆,装作无意地倾听那些关于陆家仗势欺人、强买强卖的流言,分辨其中有价值的线索;甚至重金收买了一个曾在陆府外院做过短工的老实人,从他口中套出陆昭手下几个心腹爪牙的名字和行事风格。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地点,每一桩或真或假的传闻,我都像淘金者一样细细筛选,反复印证。在昏黄的油灯下,我将这些零散的信息誊写在一张坚韧的桑皮纸上,字迹小而工整,条理分明:

一、 陆昭心腹爪牙:

赵奎(绰号“黑塔”):陆昭贴身护卫,手段狠辣,疑似曾为陆昭处理过“不听话”的商贾。

李三儿:陆府二管家之子,常替陆昭在外跑腿,出入赌坊、暗娼馆,结交三教九流。

孙麻子(城南泼皮头目):与李三儿过从甚密,疑似为陆昭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如威胁、打砸)。

陆昭可能涉及的劣迹:

(传闻)三年前,城东绸缎商王掌柜因不愿低价转让祖铺,其子莫名卷入伤人案入狱,铺面最终落入陆家旁支之手。疑与陆昭有关。

(重点线索)据退役老卒王大山酒后言:两年前押送一批冬衣至北境戍边军,清点时发现数目严重短缺,上报后反被斥责“诬告”。当时负责军需调拨的仓曹参军,乃陆昭奶兄之表亲。

(传闻)陆昭在城西“聚宝盆”赌坊有干股,常放印子钱,利滚利逼得数户人家破人亡。

可疑地点:

“醉仙居”酒楼后巷小院(李三儿常出入)。

城南“快活林”赌坊暗阁(孙麻子地盘,疑为据点)。

(关键怀疑点)城北“福来”粮栈。表面寻常,但据线报,其仓库深处有暗室,且夜间常有不明马车进出,守卫异常森严,疑为陆昭私产或藏匿账册、赃物之所。

我将这张承载着无数心血和危险的桑皮纸仔细封入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用火漆严密封好。冰冷的火漆印戳按下去的那一刻,我感觉按下的也是自己半生的命运。这薄薄的信封,是我投向陆昭阵营的第一块巨石,也是悬在我自己头顶的利剑。

该交给谁?谁能撼动陆家这棵大树?刑部侍郎钱谦益的名字浮上心头。此人素有刚直之名,不攀附权贵,且与陆尚书一派素来不睦。更重要的是,早年他未发迹时,其老母病重,曾得我那位已故的恩师(一位清廉的地方医官)无偿救治。这份恩情,他铭记于心,曾对我有过照拂之意。

他是我唯一可能撬动的支点。

人选,也只剩下一个——沈妙音。

5 棋局逆转

她袖中信笺的墨迹,是铁证。她对陆昭的恐惧,是动力。她眼中偶尔流露出的挣扎和对我才学的真心钦慕,是一丝微弱的、可供利用的……希望?亦或是更深的陷阱?我赌她良知未泯,赌她受够了被当作棋子的命运,更赌她对陆昭的恐惧足以压过对我的忠诚!

几日后,沈妙音再次来访,借口依旧是送画。她穿着一件水绿色的春衫,衬得脸色有些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强打精神与我谈论一幅新作的构图。她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泄露了内心的不安。陆昭那边,想必给她的压力越来越大。

我耐心地等她说完,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窗外,暮色四合,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我起身,走到门边,轻轻闩上了门闩。那一声轻微的“咔哒”声,在骤然寂静下来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沈妙音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疑惑地看向我:“公子?”

我没有回答,只是转身,一步步走回书案前。烛火跳动,将我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上,像一尊沉默的山岳。我拿起那个沉重的牛皮纸信封,目光如冷电,直直刺入她瞬间惊慌起来的眼眸。

“沈姑娘,”我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青石板上,“你袖中那封墨迹未干的信,与我烧掉的那封威胁信,出自同一块墨锭,同一只手笔。”

轰!

沈妙音的脸在刹那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如纸。她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圆凳,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叶子。那双总是含着水雾、带着温婉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被彻底撕破伪装的绝望。

“公子……我……”她想辩解,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破碎的气音。

“陆昭。”我冷冷地吐出这个名字,像吐出什么肮脏的东西,“是他派你来的。用你的才情,你的美貌,接近我,迷惑我,找机会毁了我,或者,拿到我的把柄,对吗?”

她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大颗大颗地滚落,划过苍白的脸颊。她捂住嘴,压抑着即将崩溃的呜咽,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用什么控制你?”我逼近一步,声音里淬着寒冰,“你哥哥沈君策的前程?还是你整个沈家将军府的……存亡?”

最后两个字,像重锤砸在她心上。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痛苦,终于崩溃地点了点头,泣不成声:“……是……公子……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是他逼我……他用我哥哥的性命……用我娘亲在府里的处境威胁我……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她瘫软下去,跪坐在地,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书房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绝望的哭声。烛火不安地跳跃着。我看着她蜷缩在地上的身影,心中的愤怒、被欺骗的冰冷,竟奇异地被一丝尖锐的怜悯刺穿。她也不过是这权力绞肉机里,一颗身不由己、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

我沉默着,等她哭声稍歇。然后,我拿着那个牛皮纸信封,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我将信封递到她沾满泪水的眼前。

“拿着。”

她抬起泪眼,茫然又恐惧地看着我,看着那个信封,如同看着一条吐信的毒蛇,身体下意识地向后缩。

“这里面,”我的声音放低了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是我查到的,陆昭贪赃枉法、构陷忠良、甚至可能克扣边军粮饷的罪证线索!”

沈妙音的眼睛瞬间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那信封,仿佛那东西会烫手。

“沈妙音!”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将选择刻进她的灵魂,“迷途知返,犹未晚也!陆昭把你当作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用完即毁!你帮他害我,事成之后,你以为他会放过你?一个知道他太多秘密的庶女?”

她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寒意。陆昭的狠毒,她比我更清楚。

“现在,这是你唯一的生路!”我将信封又往前递了半分,几乎碰到她冰凉的手指,“拿着它,去刑部衙门!亲手交给刑部侍郎钱谦益钱大人!告诉他,这是寒门学子林清羽,以命相搏,检举吏部尚书之子陆昭的不赦之罪!告诉他,陆昭的屠刀,已经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的指尖,擦过她冰冷颤抖的掌心,将那沉重的信封塞入她手中。那触感,如同握住了一块寒冰。

“赌上你的命,把它送进刑部。”我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要么,你我一起,把陆昭拖下地狱!要么……就等着被他挫骨扬灰!选吧!”

沈妙音紧紧攥着那信封,指关节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她看着我,泪痕未干的脸上,恐惧、挣扎、绝望……最终,被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勇气所取代。那光芒,竟有些灼人。

她猛地站起身,将那信封死死按在胸口,像是要把它嵌进血肉里。她对着我,重重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挤出嘶哑却无比清晰的三个字:

“我…送!”

6 权臣初现

接下来的日子,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我闭门谢客,对外宣称潜心备考会试。然而只有我自己知道,每一刻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沈妙音那边杳无音信,如同石沉大海。陆昭那边也异常安静,这种安静反而更令人心头发毛,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闷热。

直到第五天清晨,一阵急促得几乎要将门板擂穿的砸门声,撕裂了小院的死寂!

“林清羽!林清羽快开门!出大事了!”是邻居张秀才惊恐变调的声音。

我猛地拉开门。张秀才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指着巷口方向,话都说不利索:“快…快去看告示!刑部…刑部贴出布告了!陆…陆昭!陆公子被抓了!说他…说他贪赃枉法,克扣军粮!他爹陆尚书也被停职了!我的老天爷啊!”

我脑中“嗡”的一声!成了!钱谦益动手了!沈妙音……她做到了!

巨大的冲击让我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我扶住门框,深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稳住!林清羽!现在还不是松懈的时候!陆昭入狱,陆家岂会善罢甘休?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果然,当天午后,陆府便派人送来一张措辞强硬的帖子,言明陆尚书要亲自在府中“设宴”,邀我过府“一叙”。那“宴”字,透着森森的寒气。

我换上最整洁的半旧青衫,如同披上战袍。踏入陆府那朱漆大门时,扑面而来的不是暖意,而是深宅大院里沉淀了百年的阴冷和权势的威压。雕梁画栋,仆从如云,却都静默无声,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

我被引至一处空旷肃杀的花厅。主位上,端坐着吏部尚书陆炳章。他一身深紫色常服,并未穿官袍,但久居上位的威势依旧迫人。短短几日,他仿佛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眼袋浮肿,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刻骨怨毒和审视。厅内再无旁人。

“学生林清羽,见过陆大人。”我依礼躬身,姿态不卑不亢。

“坐。”陆炳章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我刚在下首的梨花木椅上落座,甚至没碰到椅面,陆炳章冰冷的声音便如同淬毒的冰锥,直刺而来:

“林清羽,你好大的胆子!”

他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茶几,震得上面的青瓷茶盏叮当作响。

“构陷朝廷命官之子!污蔑当朝二品大员!谁给你的狗胆?!”他身体前倾,目光如刀,仿佛要将我凌迟,“你以为,凭你那点微末伎俩,找些下三滥的泼皮捏造些无稽之谈,再买通几个不知死活的小吏,就能扳倒我陆家?就能在这京城翻云覆雨?痴心妄想!”

他的咆哮在空旷的花厅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那积压的怒火和权势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胸口。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他那双燃烧着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可怕:“陆大人何出此言?学生愚钝,不明所指。”

“不明所指?”陆炳章怒极反笑,那笑声嘶哑难听,“好!好一个不明所指!那我问你,刑部那些所谓‘证据’,那些污蔑我儿贪墨军需的‘账目’,是不是你处心积虑炮制出来,交给钱谦益那个匹夫的?!”

“学生寒窗苦读,一心只读圣贤书,于刑名律法、账目往来一窍不通。”我语气平淡,眼神却寸步不让,“至于钱大人如何办案,学生更无从知晓。陆大人若觉令郎蒙冤,何不向圣上陈情,向三法司申诉?学生一介布衣,何德何能,值得大人如此兴师问罪?”

“巧舌如簧!”陆炳章霍然起身,指着我,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林清羽!收起你这套虚伪的面孔!你恨我儿陆昭挡了你的路,恨我陆家势大!便使出这等下作手段!你以为你赢了?我告诉你,刑部那点东西,伤不了我陆家根基!待我查明真相,定要你这构陷之徒,死无葬身之地!”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困兽般的疯狂和不顾一切的毁灭欲。

“陆大人,”我依旧坐着,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更放松些,声音清晰地穿透他的咆哮,“您口口声声说学生构陷。学生只想问一句,若令郎陆昭当真行得正、坐得直,两袖清风,忠君爱国……那刑部钱大人,又是如何‘构陷’出那些克扣军粮、贪墨军饷的账目的呢?那些白纸黑字,盖着军需库印章的凭证,难道也是学生能凭空捏造出来的吗?”

“你!”陆炳章被我精准地戳中了最致命的痛处,脸色瞬间由铁青转为死灰,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摇晃着跌坐回椅子上,指着我的手颓然垂下,只剩下粗重的、破风箱般的喘息。

花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陆炳章粗重的喘息声。他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愤怒,而是混合了震惊、怨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他似乎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寒门书生,并非他想象中那般可以随意揉捏。

就在这时,厅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摩擦的铿锵之声!

几名身着玄黑甲胄、腰佩长刀的禁卫军,在一位面白无须、神情冷肃的太监带领下,无视陆府家丁的阻拦,径直闯入了这肃杀的花厅!

为首太监站定,目光锐利地扫过我和瘫坐在椅上的陆炳章,展开手中一卷明黄的帛书,用尖利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宣道:

“圣——旨——下——!”

“罪臣陆炳章、陆昭,听旨!”

陆炳章浑身剧震,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从椅子上滑落,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金砖上,身体筛糠般抖动着。

我也连忙起身,撩袍跪在一旁。

太监的声音如同冰凌,一字一句砸在死寂的花厅里:

“……查吏部尚书陆炳章,教子无方,纵子行凶,其子陆昭,身为官身,不思报国,贪赃枉法,胆大包天,竟至染指军需,克扣边军粮饷,证据确凿,罪不容诛!陆炳章身为人父,难辞其咎,更兼身负吏部铨选之重责,却纵容亲属如此妄为,实负圣恩!着即革去陆炳章所有官职、爵位,永不叙用!其子陆昭,罪大恶极,革去功名官职,打入天牢,严加审讯,依律严惩!陆府一应家产,由刑部、户部协同查封,充入国库!钦此——!”

“罪臣……领旨……谢恩……”陆炳章的声音嘶哑破碎,像垂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哀鸣。他瘫软在地,那身象征权势的紫袍,此刻只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

太监冷冷地瞥了一眼烂泥般的陆炳章,目光转向我时,似乎微微顿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挥手:“来人!将罪臣陆炳章看押,等候发落!查封陆府!”

禁卫军如狼似虎地上前,将彻底瘫软、失魂落魄的陆炳章拖了起来。

宣旨太监走到我面前,声音缓和了些:“林公子,圣上口谕,着你即刻入宫觐见。”

“学生遵旨。”我叩首应道,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被拖走的陆炳章那瞬间苍老如朽木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尘埃落定。陆家,这座看似不可撼动的山岳,终于在我这“蝼蚁”的撬动下,轰然崩塌了第一步。

走出陆府那扇沉重压抑的朱漆大门,外面是京城喧嚣的市井之声。阳光有些刺眼。我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食物气息的空气。陆昭倒了,陆尚书废了。但这绝不是终点。我踩着陆家的尸骸,终于真正踏入了这血腥的权力场。前方,是更凶险的激流,更叵测的人心,以及……那把至高无上的龙椅。

权臣之路,尸骨为阶。这第一步,我林清羽,算是站稳了。

7 风雪辞行

宫闱深深,金殿巍峨。我踏着汉白玉阶一步步向上,脚下是陆家崩塌的余烬。太监尖细的通传声在空旷的殿前回荡:“新科贡士林清羽觐见——”

殿门豁然洞开,一股混合着龙涎香与权力威严的气息扑面而来,沉重得几乎让人窒息。御座高悬,明黄的帷幕后,那个执掌天下生杀予夺的身影影影绰绰。我垂首趋步,在御阶之下撩袍跪倒,额头触上冰凉的金砖。

“学生林清羽,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平身。”声音不高,带着久居上位的疏离与审视,如同古井深潭投下的石子,激起几不可闻的回响。

我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眼观鼻,鼻观心。御座上的目光如同实质,缓慢而锐利地刮过我的每一寸轮廓,似要剥开皮肉,直视内里。

“陆昭一案,你首告有功。”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账册清晰,人证俱全,陆炳章父子罪无可赦。然……”他话锋陡然一转,那无形的压力骤然加重,“你一介布衣,尚未入仕,却能洞察此等隐秘,手段、胆识,皆非常人。朕,甚是好奇。”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落下,却重逾千斤。那不是赞赏,是试探,是帝王对一把过于锋利、又不知来路的刀,本能的警惕。

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不卑不亢的坦然:

“陛下明鉴。学生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陆昭所为,克扣军需,动摇国本,受害最深的,是边关浴血的将士,是仰赖朝廷庇护的黎民!

学生侥幸得知线索,不敢因一己之私而缄默,更不敢因畏惧权贵而退缩。唯思上报君父,下安黎庶,此心此念,天地可鉴!

至于手段……学生不过是以书生之身,行匹夫之责,竭尽所能,以求真相大白于天下。若无陛下圣明烛照,钱大人秉公执法,学生纵有线索,亦是徒劳。”

殿内一片沉寂,只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心上。那审视的目光似乎要将我穿透。良久,皇帝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匹夫之责’?说得好。只是这京城的风浪,非匹夫可渡。林清羽,你既有此心此胆,朕便给你一个渡浪的筏子。”

他顿了一下,无形的压力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朕看过你的《治水策》。策论虽显稚嫩,然其心可嘉,其志可勉。今擢你为都察院七品都事,协理钱谦益,清理陆案余孽,肃清吏治积弊。望你恪尽职守,莫负朕望。”

都察院!七品都事!协理钱谦益!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一步登天!从一介白身,直接踏入都察院这等要害清流之地!这是天大的恩典,更是……天大的险峰!我成了皇帝手中一把直插陆党残余势力、甚至可能搅动整个朝堂格局的快刀!从此,我将彻底暴露在无数双或嫉恨、或算计、或欲除之而后快的目光之下!

“臣……”喉咙干涩得厉害,我再次深深拜伏下去,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声音因激动和巨大的压力而微微发颤,“林清羽,叩谢天恩!定当肝脑涂地,以报陛下知遇之恩!以肃清寰宇,报效朝廷!”

“嗯。”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去吧。京城的风雪,才刚刚开始。你这把新磨的刀,让朕看看,能劈开多少魑魅魍魉。”

“臣,遵旨!”

我躬身退出大殿,直到沉重的殿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龙威,才敢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完全浸透,紧贴着肌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

阳光刺眼地洒在殿前广场的汉白玉石上,反射着耀目的光。我站在高阶之上,俯瞰着脚下鳞次栉比的宫阙楼宇,这座象征着天下至高权力的巨大城池。昨日,我还是一个在陆家阴影下挣扎求生的蝼蚁;今日,我已身着七品青袍,手握监察之权,成为这权力棋盘上一颗不容忽视的新子。

权柄在手,寒意更甚。陆昭虽倒,其党羽遍布朝野,恨我入骨者不知凡几。皇帝的“新磨的刀”之喻,既是期许,更是警告——用得好,劈开荆棘;用不好,或折断,或反噬其身。

“大人,请随奴婢来,吏部已在为您办理官凭印信。”一个小太监恭敬地引路。

“有劳。”我颔首,收敛起所有外露的情绪,挺直了脊背,随着引路的太监,步履沉稳地走下那象征权力巅峰的台阶。每一步,都踏在陆家倒下的废墟之上,也踏向更深的、未知的漩涡。

***

官袍加身,印信在握。都察院那间小小的值房,成了我在京城新的立足点。案牍堆积如山,皆是陆党案牵连的卷宗,每一页都浸透着贪婪、倾轧与血腥。钱谦益将我置于风口浪尖,冷眼旁观这把“新刀”的锋芒。我埋首其中,抽丝剥茧,批阅、复核、拟定弹章,用最严谨的刀笔,将一个个依附陆家的蛀虫钉死在罪状之上。冰冷的文字背后,是无数双怨毒的眼睛。我清晰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寒意,如同跗骨之蛆。

窗外,第一场冬雪悄然而至。细碎的雪粒簌簌落下,很快为灰暗的京城覆上一层薄薄的素白,却掩不住其下涌动的暗流。

这日傍晚,风雪渐紧。我埋首案前,正对着一份牵涉工部某员外郎贪墨河工银两的棘手卷宗。烛火摇曳,在窗纸上投下我伏案的身影。门外传来熟悉的、轻轻的叩击声。

“大人,沈姑娘……在外求见。”引路的小吏声音带着一丝犹豫。

沈妙音?我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在卷宗上晕开一小团墨迹。她此刻来做什么?陆昭已倒,陆家已倾,她身上的枷锁理应卸去。但在这敏感时刻,她的出现本身,就可能成为他人攻讦我的口实。

“请她进来。”我放下笔,声音平静无波。

门被轻轻推开,裹挟进一股清冽的寒气。沈妙音走了进来,身上落着未化的雪花。她依旧穿着初见时那身淡雅的绿色衣裙,只是洗得有些发白,在都察院这肃杀之地显得格格不入。外罩一件半旧的素色斗篷,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几日不见,她似乎清减了许多,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唯有那双眼睛,不再有初时的惊惶与伪装,只剩下一种近乎枯井的平静,以及沉淀在深处的、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绝望?

她站在门边,没有靠近,只是望着我,眼神复杂得如同窗外纷乱的雪。

“沈姑娘。”我起身,打破了沉默,“风雪天,怎么来了?坐。”

她缓缓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那崭新的、代表着权力与地位的青色官袍上,那目光像羽毛轻轻拂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最终化为唇边一抹极淡、极苦涩的笑意。

“恭喜林大人。”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被门外的风雪声衬得有些飘忽,“高升之喜。”

我沉默着,没有接话。值房里只剩下烛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气氛凝滞得如同冰封的湖面。

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回答。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弯阴影,掩去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冬日特有的清冷和决绝,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是来辞行的。”她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这一次,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的力度,“明日一早,我便随母亲离京,回……回北地边城老家去。”

北地?那个远离京城权力中心、苦寒荒凉的所在?我心头微震。这选择,是逃离,亦是放逐。远离这个带给她无尽屈辱和噩梦的地方。

“北地苦寒……”我下意识开口,话到一半却又顿住。说什么?挽留?以什么身份?安慰?何等虚伪?

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唇边那抹苦涩的笑意加深了些,摇了摇头:“京城繁华,却如金丝囚笼。北地虽寒,风是自由的。”她的声音依旧很轻,却像冰凌敲击,带着一种破碎的坚定,“回去了,或许……或许还能在城外寻个清净的尼庵,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算……赎我几分罪孽。”

“赎罪”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心上。眼前闪过她袖中滑落的信笺,闪过她在我面前崩溃哭泣的模样,闪过她攥着那致命信封、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勇气的瞬间。

“你……”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我艰难地吐出字句,“不必如此。陆昭之事,你……”

“不!”她猛地打断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凄厉的尖锐,随即又像耗尽了力气,迅速低弱下去,只剩下无尽的哀凉,“是我!是我带着目的接近你!是我袖中藏着那催命的信!是我差点……差点成了刺向你的刀!” 泪水毫无征兆地涌出,在她苍白的脸上蜿蜒而下,她却倔强地没有抬手去擦,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林清羽,”她第一次直呼我的名字,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般的愧疚,“我这一生,最悔恨、最无颜面对的,便是对你!利用你的才情,辜负你的……你的那一点点信任!我沈妙音此生,欠你的,还不清!也……不配还!”

她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在我心上来回切割。那一点点信任?何止一点点。我将身家性命、复仇的希望,都赌在了她那一刻的良知未泯上。看着她被愧疚和痛苦彻底吞噬的模样,我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悯,有唏嘘,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复杂。

她颤抖着手,从宽大的袖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细长的、用素布包裹的卷轴。那动作异常珍重,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这幅画……”她走到我的书案前,将卷轴轻轻放在堆积的卷宗之上,避开了那团墨渍,“是那日……在寒山寺回来之后画的。画的是那日……雪径古寺。” 她的指尖拂过素布包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和诀别,“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更配不上大人如今的身份。只是……只是留个念想。若大人不弃,闲暇时……看一眼,就当……就当是替我看看那日的雪,那日的……清净吧。”

她后退一步,深深地看着我,目光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沉重无比、如同誓言般的祈愿:

“林清羽……”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声音却异常清晰,“望你……一直好好的。好好的……走下去。”

说完,她猛地转身,斗篷带起一阵冷风,决绝地冲向门外。单薄的身影瞬间没入门外呼啸的风雪之中,只留下那扇还在晃动的门扉,和书案上那方素布包裹的卷轴。

我站在原地,如同被钉住。门外是漫天风雪,寒意刺骨。值房里烛火跳动,映照着那卷孤零零的画轴。

“好好的……走下去……”

她带着泣血般的愧疚和最后的祝福,消失在了京城的漫天风雪里。而我,身着这身冰冷的青色官袍,站在这权力的漩涡中心,脚下是敌人的尸骸,前方是更深的黑暗与更猛烈的风暴。

这京城的风雪,终究要有人去扛。

我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卷轴冰冷的素布。一点点,将它展开。

雪白的宣纸上,墨色淋漓。寒山古寺,雪径孤僧,笔意萧疏苍茫。画境深处,那无边无际的落雪之下,掩盖着怎样的过往与挣扎?又预示着何等凛冽的前路?

烛火将我的影子,连同那画中的风雪孤寺,一同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巨大而沉默。

权臣之路,注定孤独。这风雪,只是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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