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陌生的爱人
当我睁开眼，第一反应是惊恐。
不是因为宿醉后的头痛，也不是因为噩梦的余韵，而是因为我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里，身边还睡着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割裂出一条条光带，精准地投射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
他的鼻梁很高，睫毛很长，在光线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睡着的样子安静又无害，像一尊精心雕琢过的大理石像。
可再好看，他也是个陌生人。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床上弹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挣脱肋骨的囚笼。
我紧紧抓着被子，遮住自己身上那件明显不属于我的男士白衬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是谁？！”
男人被我的尖叫声吵醒，他缓缓睁开眼，那是一双深邃的、带着初醒时慵懒雾气的眼睛。
在看清我惊惧万分的样子后，他眼里的雾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混杂着心疼、无奈和习以为常的复杂情绪。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撑起半边身子，叹了口气，声音带着一丝沙哑的温柔：“苏然，别怕。看床头柜。”
我顺着他的指示，僵硬地扭过头。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皮面日记本，旁边还有一个平板电脑，屏幕亮着。
最显眼的，是一张用亚克力板压着的便签。
上面的字迹娟秀又熟悉，是我自己的笔迹。
“你好，苏然。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知道你又一次忘记了。别害怕，也别惊慌，更不要报警。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名叫陆之言，是你的丈夫，你深爱着他。看完这段话，请先打开日记本，再打开平板电脑。你会明白一切的。相信我，就是相信你自己。”
丈夫？
我？
深爱着他？
我感觉我的大脑像一团被猫玩过的毛线，彻底乱了。
我努力在记忆里搜索“陆之言”这个名字，结果却是一片空白。
我的记忆清晰地停留在昨天——25岁的我，一个刚刚崭露头角的新人设计师，正准备参加一场至关重要的设计大赛。
我记得我为了赶稿，熬了好几个通宵，记得交稿后我约了闺蜜林悦去庆祝，我们喝得酩酊大醉……然后呢？
然后就是现在。
这个自称是我丈夫的男人，陆之言，已经坐了起来。
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先看日记，好吗？”
他轻声说，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小动物。
我迟疑地挪过去，抓起了那本日记。
翻开第一页，依然是我自己的笔迹，但日期却让我瞳孔骤缩。
“2024年4月12日。你好，明天的我。今天是我失忆的第1天。车祸带走了我未来的所有记忆，医生说我的记忆永远停留在了25岁生日那天，并且只能保留24小时。每天醒来，一切都会清零。陆之言，我的丈夫，从今天起，将要每天面对一个忘记了他的我。我很抱歉，也很爱你。”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每一页都是“前一天的我”写给“今天的我”的信。
“第3天：陆之言做饭真的很好吃，尤其是糖醋排骨，是我最爱的味道。他说，这是我教他的。”
“第7天：今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他带我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山顶，那里挂满了我们这三年的照片。照片上的我，笑得好幸福。”
“第15天：我今天很暴躁，我不敢相信这一切。我冲他发了脾气，把他推开，说他是骗子。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收拾我摔碎的杯子，手被划破了，血流了好多。后来，他一个人在阳台站了很久。对不起，陆之言。”
“第32天：我开始重新爱上他了。不，应该说，我每天都在重新爱上他。他太有耐心了，也太温柔了。他会记得我所有不经意说出的喜好，会在我醒来后第一时间递上温水，会给我讲我们过去的故事，他的眼睛里，有星星。”
……
我看得心头发酸，眼眶发热。
日记里的每一笔每一画，都在描绘一个我不认识的，却又无比真实的生活。
最后，我翻到最新的一页，是昨天写的。
“第108天：苏然，我知道你现在肯定又懵了。别怀疑，这就是我们的生活。陆之言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你会再次爱上他的。快打开平板看看吧，那里有他为你准备的惊喜。PS：今天一定要让他带你去吃城西那家新开的冰淇淋火锅，我昨天没吃上，怨念很深！”
我放下日记本，拿起平板。
屏幕上是一个视频文件，封面是陆之言放大的俊脸。
我点开播放。
视频里的陆之言，和我眼前的他判若两人。
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坐在我此刻坐着的床边，对着镜头，笑容有些腼腆，又有些紧张。
“嗨，老婆，早上好。或者说，初次见面？”
他挠了挠头，似乎在为这个开场白感到尴尬。
“我是陆之言，你的……呃，丈夫。我知道这听起来很扯，但请你给我五分钟，好吗？”
视频切换，画面变成了一段段生活的Vlog剪辑。
有他笨手笨脚地跟着教程学做蛋糕，结果弄得满脸面粉，被画面外的“我”笑得直不起腰。
有我们在海边追逐嬉闹，他把我扛在肩上，任由我像个孩子一样大笑。
有我们窝在沙发里看老电影，我的头枕在他的腿上，他温柔地抚摸我的头发。
还有……一段求婚视频。
在一个布满玫瑰和蜡烛的房间里，他单膝跪地，举着戒指，眼眶泛红，声音哽咽：“苏然，全世界都说我是天才建筑师，能构建起最宏伟的楼宇。可我只想为你，构建一个家。你愿意……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吗？”
视频里的我，哭得稀里哗啦，用力地点着头，扑进他怀里。
视频的最后，画面又切回了陆之言。
他看着镜头，眼神专注而深情，仿佛能穿透屏幕，看到此刻的我。
“苏然，车祸偷走了你的记忆，但偷不走我们相爱的事实。医生说，这是一种罕见的脑损伤，叫做‘顺行性遗忘症’，你的海马体无法再形成新的长期记忆。所以，每天醒来，你都会回到25岁，回到我们相遇之前。”
“没关系。”
他笑了，那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你不记得了，我记得。你忘了怎么爱我，没关系，我来教你。我会用接下来生命里的每一天，让你重新爱上我。”
视频结束，屏幕暗了下去，映出我泪流满面的脸。
我抬起头，看向床边的男人。
他也正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温柔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探寻。
“现在……还怕吗？”
他问。
我摇了摇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心里被一种巨大的、酸涩的情绪填满。
有对自己的心疼，但更多的是对他的。
每天都要面对一个忘记他、甚至会对他恶语相向的爱人，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多深的爱？
我吸了吸鼻子，指了指日记本最后一页的PS，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那……冰淇淋火锅，还算数吗？”
陆之言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到他卸下所有小心翼翼后的笑容，灿烂得仿佛整个世界的阳光都聚集在了他的脸上。
“算数，”他说，“当然算数。”
2. 重复的爱恋
这一天，就像一场被精心编排的浪漫电影。
而我，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剧本的女主角。
陆之言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从零开始”的约会模式。
他有条不紊地为我准备好了一切。
衣帽间里，有一整个区域的衣服，上面都贴着标签。
“日常舒适”、“约会首选”、“晚宴战袍”，甚至还有“生理期专用保暖款”。
我选了一件“约会首选”里的鹅黄色连衣裙，陆之言看着我，眼神亮了亮，由衷地赞叹：“很好看，这是你最喜欢的一件。”
我心里一动，问他：“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这里，有一个关于苏然的专属数据库，实时更新，永不宕机。”
那一瞬间，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个男人，真的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刻进了骨子里。
我们先去了城西那家冰淇淋火锅店。
干冰烟雾缭绕的锅底里，是翻滚的巧克力和牛奶汤汁，周围摆满了各种口味的冰淇淋球、水果和甜点。
我一边新奇地涮着草莓冰淇淋，一边听他讲我们过去的故事。
“我们是在一场建筑设计论坛上认识的。当时你还是个刚毕业的学生，却在提问环节，把一个业内大咖问得哑口无言。”
他讲得眉飞色舞，仿佛昨天才发生。
“你还记得你当时问了什么吗？”
他故意卖关子。
我茫然地摇头。
“你站起来，特别大声地问他，‘先生，您的设计宏伟而冰冷，请问您在设计时，有考虑过生活在里面的人，他们的喜怒哀乐吗？’”
我被自己的“英勇事迹”惊得张大了嘴。
陆之言笑得更开心了：“当时全场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你。只有我，在角落里，觉得你简直酷毙了。像个浑身带光的女侠。”
“后来呢？”
我追问。
“后来，我就成了你的头号粉丝。你参加的每一场比赛，我都会去看。你设计的每一个作品，我都收藏了模型。再后来……我就鼓起勇气，追你了。”
他的讲述，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把我带进了那个我完全陌生的，属于“我们”的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争吵，有欢笑，有平淡，有激情。
原来我喜欢在雨天散步，因为觉得世界被洗刷得很干净。
原来我睡觉会抢被子，他只好每晚都准备两床。
原来我最爱的电影是《爱在黎明破晓前》，因为我相信一见钟情和命中注定。
他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我平静的心湖，荡起一圈圈涟漪。
下午，他带我去了他的建筑设计事务所。
那是一栋极具现代感的玻璃建筑，坐落在江边。
走进大厅，前台的女孩看到我们，立刻笑着打招呼：“陆总，苏小姐，下午好。”
她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惊讶，只有祝福和善意。
陆之言向我介绍：“这是我的事务所。你出事后，就把自己的工作室关了，偶尔会来我这里，帮我看看图纸，提提意见。”
他带我走进他的办公室。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壮阔的江景。
而办公室里，最显眼的不是那些复杂的建筑模型，而是一整面墙的照片。
那面墙，我后来称之为“记忆之墙”。
上面贴满了我们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结婚后的所有照片。
有搞怪的自拍，有旅行的风景，有朋友的合影，还有很多很多生活中的抓拍。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用漂亮的字体标注着日期和事件。
“2020.5.21，第一次约会，山顶，她好像有点紧张。”
“2021.9.30，我们领证了！从今天起，她就是陆太太了。”
“2023.11.1，她设计的作品‘归巢’拿了金奖，我比自己拿奖还开心。”
我的目光，最终落在墙角的一张照片上。
那是在医院，我的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
陆之言坐在我床边，紧紧握着我的手，他的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眼睛里布满血丝，憔悴得不成样子。
照片下的标注是：“2024.1.5，她醒了。只要她还在，一切都好。”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又忍不住了。
陆之言从身后轻轻抱住我，下巴抵在我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柔：“都过去了。”
我靠在他怀里，感受着他沉稳的心跳，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名为“归属感”的东西。
也许，忘记了过去，也没那么可怕。
因为有一个人，他愿意成为我的记忆。
这一天，我过得很快乐，很充实。
我像一个初次体验爱情的少女，对一切都充满了新鲜感。
陆之言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能轻易地拨动我的心弦。
傍晚，我们回了家。
晚饭是他亲手做的，四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饭后，我们窝在沙发里，看完了那部《爱在黎明破晓前》。
当男女主角在车站分别，约定半年后再见时，我忍不住问他：“你相信他们会重逢吗？”
陆之言关掉电视，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真正的爱，不会被时间、距离，甚至是记忆打败。”
他的眼神，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把我牢牢吸住，“就像我们。就算你每天都会忘记我，但我相信，你爱我的本能，一直都在。我只需要，每天把它唤醒一次。”
那一刻，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温柔地笼罩着我们。
他的脸在朦胧的光影里，显得格外动人。
我鬼使神差地凑过去，轻轻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化被动为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那是一个温柔到了极致的吻，带着一丝失而复得的珍视和深入骨髓的眷恋。
我能感觉到他微微颤抖的睫毛，和他滚烫的眼泪，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这个吻，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身体里某个尘封已久的开关。
一种熟悉到骨子里的感觉，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
原来，爱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可以成为本能。
晚上临睡前，我坐在书桌前，翻开了那本属于我的日记。
我拿起笔，在崭新的一页上，郑重地写下：
“第109天：你好，苏然。我是昨天的你。请不要怀疑，陆之言就是你生命里的那束光。今天，我又一次爱上了他。过程很奇妙，像一场梦。但他的拥抱和亲吻，是那么真实。请你，明天也要好好爱他。”
写完，我心满意足地合上日记，准备去睡觉。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书桌角落里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是一个很旧的盒子，上面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我下意识地问已经躺在床上的陆之言：“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陆之言的身体，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他很快恢复了自然，笑了笑说：“没什么，就是一些我们以前的旧东西，情书、电影票根之类的。钥匙被我弄丢了，一直没打开。”
“哦。”
我没有多想，点了点头。
躺回床上，陆之言像往常一样，从身后抱住我。
他的怀抱温暖而安心，我很快就有了睡意。
迷迷糊糊中，我好像听到他在我耳边，用一种近乎呓语般的声音，反复呢喃着一句话。
“对不起……对不起……”
3. 裂缝与疑云
接下来的日子，陷入了一种甜蜜而诡异的循环。
每天醒来，都是一场重复的“初遇”。
我会在惊慌中醒来，看到床头的便签，然后在他的引导下，通过日记和视频，迅速了解自己的处境。
接着，我会像前一天一样，被他的温柔和深情打动，再一次，毫无悬念地爱上他。
陆之言是个完美的丈夫，也是个完美的“引路人”。
他总能在我最需要的时候，给我最恰当的安慰。
他总能在我感到迷茫的时候，用一个故事或一个吻，让我安心。
他为我构建了一个完美的，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我是被捧在手心里的公主，他是无所不能的骑士。
没有烦恼，没有痛苦，只有日复一日的浪漫和甜蜜。
我们的“约会”每天都不重样。
今天是在家里搭建一个迷你影院，重温所有我喜欢的电影。
明天是去郊外的农场，亲手采摘最新鲜的草莓，做成草莓酱。
后天，他甚至包下了一个小型的天文馆，只为了陪我看一场壮丽的星空。
我身边的朋友，似乎也对我的状况习以为常。
我的闺蜜林悦会定期来看我。
每次来，她都会先配合陆之言，跟我解释一遍我的病情。
然后，她会拉着我的手，痛心疾首地控诉陆之言：“然然，你都不知道你失忆后，这个男人有多黏人！简直把你当国宝供着了，我们想约你出来喝个下午茶都得提前向他预约！”
她嘴上抱怨着，眼里的羡慕却藏不住。
我问她关于车祸的事，她脸上的笑容淡了些，叹了口气：“就是一场意外。那天你刚拿下‘金设计’大奖，太兴奋了，开车的时候走了神，追尾了一辆大货车。幸好陆之言就在你后面，第一时间把你救了出来。不然……”
她没再说下去，只是拍了拍我的手：“都过去了，然然。现在有陆之言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所有人都告诉我，我的人生虽然遭遇了不幸，但因为有陆之言，这份不幸被镀上了一层糖衣。
我也曾一度这么认为。
直到，那些“完美”的表象下，开始出现一丝丝裂缝。
第一次，是在一个雨天。
那天，陆之言正在厨房给我做午饭。
我闲着无聊，在客厅里翻看我们的相册。
翻到其中一本时，一张照片从夹缝里掉了出来。
那是一张我和另一个男人的合影。
照片的背景像是在某个大学的校园里，我们都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
那个男人很高很帅，带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文儒雅。
我们并肩站着，姿态亲密。
我的心，莫名地刺痛了一下。
就在这时，陆之言端着一盘菜从厨房出来，看到了我手里的照片。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除了温柔和心疼之外的表情——一种混杂着紧张、嫉妒和恐慌的复杂神色。
他快步走过来，几乎是抢一样地从我手里拿走了那张照片，声音有些干涩：“这是……大学同学，很久不联系了。”
他的反应太大了，大到让我无法忽视。
“是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追问，“只是同学吗？为什么我感觉……他好像对我很重要？”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直觉。
明明我的大脑里没有任何关于这个男人的信息，但我的心脏，却对他有反应。
陆之言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他不敢看我，转身把照片塞进了口袋里。
“然然，你别多想。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现在有我就够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强势。
那天下午，他一反常态地沉默。
晚上，我趁他洗澡的时候，偷偷翻了他的西装口袋，却什么也没找到。
那张照片，像是凭空消失了。
这件事，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如果说，照片事件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则让这根刺，越扎越深。
我开始做梦。
或者说，是记忆的碎片。
那些碎片，总是在我快要睡着或者刚刚醒来的混沌状态下，闪现出来。
它们没有逻辑，没有连贯性，像一部被剪得七零八落的电影。
有时候，我能“看”到自己在一个画室里，疯狂地摔着东西，颜料和画笔散落一地。
一个模糊的男人背影站在门口，一动不动。
有时候，我能“听”到激烈的争吵声。
“……你根本不理解我！你只想要一个符合你想象的，完美的妻子！”
这是我的声音，尖锐而愤怒。
“我为你付出了多少，你难道看不到吗？苏然，你太自私了！”
这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同样充满了痛苦和失望。
这个声音……
很像陆之言。
但又有些不同。
梦里的他，声音里没有丝毫的温柔，只有冰冷的指责。
最让我感到恐惧的，是一个反复出现的画面。
一辆红色的跑车，在雨夜里飞驰。
车里，音乐开得震耳欲聋。
我握着方向盘，脸上挂着泪，嘴里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滚开！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然后，是刺眼的白光，和天旋地转的剧痛。
每次从这种“梦”里惊醒，我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
我把这些告诉陆之言。
他总是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轻声安慰我：“是噩梦，然然。车祸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别怕，有我在。”
他也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
医生是个很温和的中年女人，她告诉我，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典型症状，记忆碎片是潜意识对创伤的重现，不必过于恐慌，配合治疗就会慢慢好转。
所有人的解释都合情合理。
但我心里的疑云，却越来越大。
我开始怀疑。
怀疑这个为我构建的，完美的“乌托邦”。
它太完美了，完美得像一个精心制作的谎言。
于是，我决定，要做点什么。
我要亲自去寻找答案。
那天晚上，临睡前，我照例写着日记。
写完那段“今天又爱上了他”的固定台词后，我犹豫了很久，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用很小的字，写下了一行话。
“明天的我，别完全相信他。去书房，找那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写完，我把这一页，悄悄地折起了一个小角。
做完这一切，我的心跳得飞快，既紧张，又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像一个即将戳破美丽泡沫的孩子。
我知道，从明天起，一切都将不同。
4. 秘密日记与裂痕扩大
第二天醒来，一切如常。
我经历了例行的惊慌、困惑，然后在陆之言温柔的引导下，通过便签和视频，接受了这个匪夷所思的现实。
当我翻开日记本，看到昨天那个“我”写下的甜蜜记录时，我的心再次被感动得一塌糊涂。
“你看，你每天都会重新爱上我。”
陆之言坐在床边，看着我笑，眼里的宠溺几乎要溢出来。
我点了点头，脸颊发烫。
就在我准备合上日记本的时候，我的指尖触碰到了那个被折起的小角。
我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我没有立刻翻开，而是不动声色地将日记本合上，放在了一边。
“怎么了？”
陆之言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没什么，”我对他笑了笑，掩饰住内心的波澜，“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以后，你会慢慢习惯的。”
他揉了揉我的头，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
吃早餐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个折角和那行神秘的小字。
“别完全相信他。”
“去书房，找那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为什么“昨天”的我要留下这样的信息？
这个完美的丈夫，有什么是不可信的？
那个木盒子里，又藏着什么秘密？
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究欲，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
我必须弄清楚。
“之言，”我状似不经意地开口，“今天……我想待在家里，可以吗？我想看看书，画会儿画，熟悉一下这个‘家’。”
陆之言有些意外，但还是立刻点头答应了：“当然可以。只要你觉得舒服就好。事务所不忙，我可以在家陪你。”
“不用，”我立马拒绝，“你去忙你的吧。我一个人可以的。总不能一直把你绑在我身边，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
我说得合情合理，陆之言沉吟片刻，便同意了。
“好。那我中午回来陪你吃饭。有任何事，随时给我打电话。家里的座机上有快捷键，第一个就是我。”
他细心地交代着一切，眼神里充满了不放心。
送走陆之言后，我几乎是立刻冲回了卧室，锁上房门，然后颤抖着手翻开了日记本的最后一页。
“明天的我，别完全相信他。去书房，找那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字迹确实是我的。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冲进书房，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摆在书桌角落的，上了锁的旧木盒。
陆之言说，钥匙丢了。
是真的丢了，还是他故意藏起来了？
我在整个书房里翻箱倒柜，寻找任何可能藏钥匙的地方。
抽屉里，书架上，文件柜……都没有。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的目光落在了书桌上一个不起眼的笔筒上。
我把它拿起来，倒空了里面的笔，在笔筒的底部，摸到了一枚冰冷的，小小的钥匙。
我的手在抖。
我用那枚钥匙，对准了木盒的锁孔。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
我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的东西，让我的瞳孔猛地一缩。
没有情书，没有电影票根。
里面静静地躺着另一本日记。
一本黑色的，封面已经有些磨损的日记本。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它。
日记本的第一页，写着一行决绝而冰冷的字。
“苏然，这是你新生活的开始。忘记陆之言，离开他。”
这笔迹，也是我的。
但字里行间，充满了与那本“爱情日记”截然不同的，一种冰冷的恨意。
我一页页地翻下去，一个与陆之言口中，与那本粉色日记里完全不同的，令人窒息的世界，在我面前徐徐展开。
“2023年10月8日。我跟他又吵架了。因为我拒绝去参加他那个该死的商业酒会。他说我不体谅他，不懂得做一个‘陆太太’该做的事。呵呵，陆太太？我苏然，什么时候需要靠一个男人的姓氏来定义了？”
“2023年11月5日。我拿了‘金设计’大奖。我第一时间告诉他，电话那头，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恭喜’，然后就问我晚上能不能陪他去见一个重要的客户。在他的世界里，我的事业，我的梦想，永远都比不上他的生意重要。”
“2023年12月1日。我发现了他和他的助理，那个叫温雅的女人，之间的暧昧短信。‘之言哥，你别太累了，要注意身体。’‘你老婆不心疼你，我心疼。’我拿着手机去质问他，他却说我想多了，说温雅只是把他当哥哥。他甚至反过来指责我，说我变得不可理喻，敏感多疑。”
“2023年12月24日。平安夜。他答应了陪我，结果一个电话，又被叫走了。我一个人，在我们亲手布置的，挂满了彩灯的家里，等了他一夜。他第二天早上才回来，身上带着陌生的香水味。他说他喝多了，在朋友家睡着了。我一个字都不信。”
“2024年1月4日。我提出了离婚。他不同意。我们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他把我锁在家里，不让我走。他说他爱我，不能没有我。可他的爱，已经变成了束缚我的牢笼，让我窒息。”
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是车祸当天。
“2024年1月5日。我从家里跑了出来。我要彻底离开他，这个控制欲强、自以为是的男人。我要去找沈越，他才是那个真正懂我，支持我的人。陆之言，我们完了。”
沈越……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的混沌。
我猛地想起那张从相册里掉出来的，我和一个男人的合影。
那个戴着金丝眼镜，斯文儒雅的男人。
陆之言说，他只是我的大学同学。
原来，他骗了我。
原来，在我出车祸的那一天，我不是因为拿奖太兴奋而走了神。
我是要去找另一个男人。
我是要去……离婚。
我的世界，在他一句句温柔的谎言里，轰然倒塌。
我捏着那本黑色的日记本，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我瘫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混乱。
甜蜜的爱情故事，体贴的完美丈夫……
全都是假的。
全都是他为了留住我，精心编织的骗局。
他利用我的失忆，抹去了所有我们之间的争吵、背叛和痛苦，只给我看那些他想让我看到的，被他美化过的“幸福”。
他把我变成了一个活在他设定剧本里的，没有过去，没有思想的木偶。
一种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愤怒，从我的胃里翻涌上来。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陆之言回来了。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瘫坐在地上，手里拿着黑色日记本的我，脸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都褪尽了。
他手里的保温饭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汤汁洒了一地。
“然然……”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抬起头，用一种看陌生人的，冰冷刺骨的眼神看着他。
“陆之言，”我一字一句地开口，声音嘶哑，“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5. 真相的对峙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之言就那么僵在门口，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彻底的恐慌和绝望。
那双总是盛满温柔的眼睛，此刻，像被狂风席卷过的湖面，一片狼藉。
“然然……你听我解释……”
他往前走了一步，声音里带着哀求。
“解释？”
我冷笑一声，从地上站了起来。
手里的黑色日记本被我捏得死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解释什么？解释你是怎么像个导演一样，每天给我排演一出深情款款的戏码？还是解释你是怎么把我当成一个傻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我这个‘失忆’妻子对你的崇拜和爱恋？”
我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向他。
“不是的……不是那样的……”
他慌乱地摇头，试图靠近我，“我爱你，然然，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
“爱我？”
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里却充满了悲凉，“爱我，就是欺骗我？爱我，就是抹掉我的记忆，篡改我们的过去？爱我，就是把我变成一个只会对你摇尾乞怜的宠物？”
我一步步逼近他，将那本黑色的日记本，狠狠地摔在他胸口。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上面写的！这才是真实的我！一个被你伤透了心，决心要离开你的我！一个在你眼里，自私、不可理喻、敏感多疑的我！”
“还有沈越！”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你告诉我，他只是我的大学同学！陆之言，你撒谎的时候，心不会痛吗？”
“沈越”这个名字一出口，陆之言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不敢再看我，像一个被当场抓获的罪犯，所有的辩解都显得苍白无力。
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里的怒火烧得更旺了。
“怎么不说话了？你的那些谎言呢？你的那些深情告白呢？现在怎么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陆之言，你让我觉得最恶心的，不是你的欺骗，而是你的自私！”
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锐，“你根本不是爱我，你只是爱那个对你百依百顺，完全符合你想象的‘苏然’！你害怕我恢复记忆，害怕我想起我们之间那些不堪，害怕我再次离开你！所以你干脆给我造了一个梦，一个只有甜蜜的假象，把我永远困在里面！”
“你不是骑士，你是个囚禁公主的恶龙！”
我的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向后退了一步，靠在了门框上，才勉强站稳。
他缓缓地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一滴眼泪，顺着他憔悴的脸颊滑落。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不是那种在浪漫氛围下感动的泪水，而是充满了痛苦、悔恨和无助的，绝望的眼泪。
“是……”
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你说的都对。”
“我自私，我懦弱，我卑鄙。”
他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痛楚，“我害怕。我怕你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我。我怕你再用那种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看我。我怕……我真的会失去你。”
“车祸那天，你给我发了最后一条短信，你说，我们完了。然后，我就接到了医院的电话。”
他闭上眼睛，仿佛不忍回想那天的场景，“我在抢救室外等了十几个小时，医生出来，告诉我你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你可能再也记不住任何新的事情了。”
“你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吗？”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居然……有一瞬间的庆幸。我想，太好了，你不会记得你要离开我，不会记得我们那些争吵，不会记得沈越。我可以……重新开始。”
“我可以把你塑造成我想要的样子，一个只会爱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苏然。”
他的坦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原来，他连我的车祸，都当成了他自私爱情的筹码。
我感觉一阵天旋地转，胃里翻江倒海。
我冲进洗手间，趴在马桶上，剧烈地干呕起来。
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我的喉咙。
陆之言跟了过来，站在我身后，手悬在半空中，想拍我的背，却又不敢。
“然然，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
我漱了口，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神空洞的自己。
然后，我转过身，平静地，看着他。
“陆之言，”我一字一顿，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在黑色日记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话，“我们离婚吧。”
6. 一日囚徒
“离婚”两个字，像一道最终的判决，让陆之言彻底崩溃了。
他赤红着双眼，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不……我不同意！”
他低吼着，情绪完全失控，“我不会离婚的！死都不会！”
“放开我！”
我用力挣扎，可我的力气在他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苏然，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改，我什么都改！”
他把我死死地禁锢在怀里，声音里带着绝望的哀求，“我不再骗你了，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只要你别离开我！”
“晚了，陆之言。”
我放弃了挣扎，任由他抱着，声音却冷得像冰，“从你决定欺骗我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晚了。我们之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还谈什么未来？”
“不……不是的……我们可以重建信任！我可以……”
“你怎么重建？”
我打断他，冷冷地反问，“靠我这只有24小时的记忆吗？你是不是觉得，只要我今天不答应，没关系，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你又可以像往常一样，用你的谎言和表演，让我重新‘爱’上你？”
我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最不堪的念头。
他的身体僵住了，抱着我的手臂，也松了几分力道。
我趁机推开他，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我告诉你，陆之言，不可能了。”
我看着他，眼神决绝，“就算我明天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但‘我’，今天的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我会把所有事情都写下来，我会告诉‘明天’的我，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让她离你远远的。”
说完，我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你要去哪？”
他从身后追上来，拦在我面前。
“离开这个让我恶心的地方。”
“你不能走！”
他再次抓住了我，“你现在这个样子，一个人出去太危险了！”
“那是我的事，与你无关。”
“有关！”
他固执地拦着我，眼里的红血丝越来越多，“苏然，算我求你。别走，至少……别在今天走。”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恐惧。
“给我一天，就一天的时间，好吗？”
他放低了姿态，几乎是在乞求，“过了今天，明天……明天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
我看着他憔悴而绝望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愤怒，背叛感，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疲惫。
我知道，以他现在的状态，我根本不可能离开这个房子。
我累了。
和他的每一次拉扯，都像在消耗我所剩无几的精力。
“好。”
我最终妥协了，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就一天。明天早上，我会离开。你准备好离婚协议。”
得到我的承诺，陆之言像是松了一口气，但整个人依旧紧绷着。
这一天，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煎熬的一天。
我们成了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或者说，是仇人。
房子里的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他没有来打扰我。
我能听到他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的声音，像一只焦躁不安的野兽。
我拿出那本黑色的日记，翻到新的一页，开始记录今天发生的一切。
我用最冷静，也最残忍的笔调，写下了他的欺骗，他的谎言，我们之间的对峙，以及我决定离婚的决心。
“你好，苏然。当你看到这本日记时，请你务必相信，里面写的每一个字，都是血淋淋的真相。你身边的那个男人，陆之言，是一个高明的骗子。他为你构建的爱情童话，是一个巨大的谎言。我们的感情早已破裂，你在车祸前，就已经决定要和他离婚。”
“记住，不要被他的眼泪和忏悔迷惑。那只是他为了留住你而表演的另一场戏。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离开他。我已经查过了，我们的结婚证、身份证件，都在书房的保险柜里。密码是你的生日。拿上东西，立刻走，不要回头。”
“最后，记住那个名字：沈越。他是你黑暗生活里唯一的光。去找他。”
写完最后一个字，我感觉自己像是虚脱了一样。
我把这本日记，和我所有的证件，一起放进了一个背包里。
这个背包，将是我明天逃离这里的唯一希望。
傍晚的时候，我听到厨房传来了声响。
过了一会儿，陆之言敲响了我的房门。
“然然，我做了晚饭……你出来吃一点，好吗？”
他的声音，小心翼翼，带着试探。
我没有理他。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然后，我听到他叹息着离开的脚步声。
深夜，我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客厅里传来的，压抑的，细碎的哭声。
是陆之言。
那个在我面前永远强大、温柔的男人，此刻，正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哭泣。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抽痛了一下。
我恨他吗？
恨。
我恨他的欺骗，恨他的自私，恨他把我当成傻子一样玩弄于股掌之间。
可是在恨意之下，为什么还会有心痛的感觉？
是因为那一百多天里，他日复一日的付出和温柔，已经在我这具“失忆”的身体里，刻下了烙印吗？
还是因为，在那段早已被我遗忘的，真实的过去里，我们也曾……真心相爱过？
我不知道。
我的大脑和我的心脏，分裂成了两个部分，在我的身体里疯狂地撕扯。
就在这种矛盾和煎熬中，我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我只希望，这一天，能快点结束。
因为我知道，明天醒来，我就不再是这个被痛苦和仇恨填满的“我”了。
明天醒来，我将再次忘记一切。
而那本黑色的日记，将成为我唯一的指引，指引我……逃离他。
7. 循环的审判
第二天，我是在一阵刺耳的手机闹铃声中醒来的。
我茫然地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心脏瞬间被巨大的恐慌攫住。
这是哪？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猛地坐起身，看到了床头柜上的便签。
“你好，苏然。当你看到这张纸条时，我知道你又一次忘记了……”
又是这样熟悉的开场白。
我皱了皱眉，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我没有立刻去看那本粉色的日记，而是下意识地在床上摸索。
然后，我摸到了一个背包。
背包很沉。
我拉开拉链，看到了里面的东西——一本黑色的日记本，和我的各种证件。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翻开了那本黑色的日记。
当我看清上面写的内容时，我的血液，一瞬间冷到了冰点。
欺骗，谎言，囚笼，离婚……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狠狠地扎进我的眼睛。
原来，我生活在一个巨大的骗局里。
那个即将推门而入，对我展露温柔笑脸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骗子、恶棍！
我的手脚冰凉，愤怒和背叛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就在这时，卧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陆之言端着一杯温水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然然，你醒了？”
当他的目光触及到我手里那本黑色的日记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痛苦和疲惫。
他的眼下，有很重的黑眼圈，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憔悴极了，和我昨天看到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你……都看到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冰冷的，带着恨意的眼神，死死地瞪着他。
他苦笑了一下，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
“那就……开始吧。”
他说。
“开始什么？”
我警惕地问。
“开始你对我的审判。”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认命般的悲凉，“骂我，打我，或者……直接离开。我都接受。”
他的反应，和我预想的完全不同。
没有狡辩，没有哀求，没有歇斯底里。
只有平静的，近乎麻木的……接受。
这反而让我准备好的一肚子怒火，像打在了棉花上，无处发泄。
“你以为你摆出这副样子，我就会心软吗？”
我冷笑着，从床上下来，背上我的背包，“陆之言，我昨天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们离婚。”
“离婚协议，”他指了指客厅的茶几，“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的东西，我也都帮你收拾好了，就在门口的行李箱里。你随时可以走。”
我愣住了。
我走到客厅，茶几上，果然放着一份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而在门口，立着一个我熟悉的行李箱。
他……竟然真的准备好了一切。
我的心里，划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我拿起离婚协议，看也没看就塞进了背包里，然后拉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我的手，握住了门把手。
“然然。”
他在我身后，轻轻地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回头。
“外面在下雨，记得带伞。”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还有，你的胃不好，早上一定要记得吃点东西再出门。厨房里有我刚做好的三明治和热牛奶。”
我的手，顿住了。
“路上小心。”
说完这句话，他便再也没有出声。
我站在门口，站了足足有半分钟。
最终，我还是拧开了门把手，拉着行李箱，走了出去。
没有带伞，也没有吃他准备的早餐。
雨下得很大，冰冷的雨水打在我的脸上，和我的眼泪混在一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哭。
是因为终于逃离了这个骗局？
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我按照黑色日记里的指示，打车去了“沈越”的公司。
那是一家很有名的设计公司。
前台小姐听我报上名字后，眼神有些复杂，但还是很快帮我接通了内线。
几分钟后，一个穿着合体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快步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正是照片上的那个人。
“然然！”
沈越看到我，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和心疼，“你怎么来了？还淋成这样！”
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我身上，然后拉着我，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你……想起来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把那本黑色的日记递给了他。
沈越快速地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当他看到我决定离婚，并且要来找他时，他的眼睛亮了。
“然然，你终于想通了！”
他激动地握住我的手，“离开他是对的！他根本配不上你！”
“这些年，他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以前是那么有灵气，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可是跟他在一起之后，你变得越来越不像你自己！我们所有朋友都看在眼里！”
“离开他，跟我在一起，好吗？”
他深情地看着我，“我会支持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我会让你重新成为那个闪闪发光的苏然。”
他的话，和黑色日记里的内容，完全吻合。
他才是我真正的灵魂伴侣，是那个能拯救我的人。
可是，为什么……
我的心里，却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和解脱？
反而，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那天，沈越陪了我一整天。
他带我去吃了我最喜欢的法国菜，给我讲了很多我们大学时的趣事，还规划了我们“未来”的蓝图。
他很好，温柔，体贴，尊重我。
可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侃侃而谈的英俊侧脸，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陆之言那张憔悴的，布满痛苦的脸。
闪过他那句“路上小心”。
晚上，沈越把我安排在他公寓的客房里。
临睡前，我坐在床上，翻开了那本黑色的日记。
我准备记录下今天的“胜利”，告诉明天的我，我已经成功逃离，并且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可是，当我提笔的时候，我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我闭上眼，今天发生的一幕幕，像电影一样在脑海里回放。
陆之言平静到绝望的脸。
茶几上签好字的离婚协议。
厨房里温热的三明治和牛奶。
还有，沈越在提到陆之言时，眼里那一闪而过的，快意的幸灾乐祸。
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在我心里慢慢发酵。
事情……真的像这本日记里写的那么简单吗？
陆之言，真的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吗？
一个混蛋，会在每天早上，为注定要“审判”自己的仇人，准备好热牛奶吗？
一个混蛋，会在放仇人离开时，提醒她带伞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乱了。
犹豫了很久，我最终在日记的末尾，写下了一行字。
“明天，给陆之言打一个电话。只问一个问题：车祸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8. 拼图与真相
我是在沈越温柔的“早安”声中醒来的。
他为我准备了丰盛的早餐，还体贴地为我挑选好了今天出门要穿的衣服。
一切都很好，很完美。
但我却经历了一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剧烈的恐慌。
因为这里不是我家，而沈越，对我来说，只是一个比陆之言还要陌生的男人。
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用最快的速度看完了那本黑色的日记。
当看到最后那句，让我给陆之言打电话的嘱咐时，我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机。
我需要一个答案。
一个能平息我内心巨大违和感的答案。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头，传来了陆之言沙哑到几乎失声的声音。
“……喂？”
“是我。”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他瞬间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陆之言，”我没有时间跟他耗下去，直接开门见山，“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车祸那天，我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阵沉默。
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挂断电话的时候，他开口了。
“你想知道真相？”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悲凉的自嘲，“好，我告诉你。”
“车祸前的一个月，你确实……提出了离婚。因为你觉得我控制欲太强，不尊重你的事业，还因为……你怀疑我和我的助理有染。”
他的话，和黑色日记里的内容，几乎一致。
“但是，然然，”他的声音，突然变得无比痛苦，“我和温雅，什么都没有。那些短信，是她故意发给你看的。她喜欢我很多年，想用这种方式逼我们分开。我承认，我没有第一时间处理好，让你产生了误会，这是我的错。”
“至于你的事业……我承认我自私，我害怕你飞得太高，会离我越来越远。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折断你的翅膀。你拿下‘金设计’大奖那天，我表面平静，其实背地里，早就包下了江边的观光塔，准备给你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宴会的请柬，现在还在我书房的抽屉里。”
“而你说的……沈越。”
提到这个名字，陆之言的声音冷了下去，“他真的是你的‘光’吗？大学时，是他一边享受着你对他的好，一边跟系花纠缠不清，伤透了你的心。是我，陪着失恋的你，走出了那段最黑暗的日子。”
“你忘了吗，然然？你忘了他曾经是怎么伤害你的？你忘了你当初哭着对我说，你再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被什么东西炸开了。
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了进来。
雨夜，酒吧，我哭得撕心裂肺。
陆之言坐在我对面，默默地递给我纸巾。
毕业典礼，沈越和系花站在一起，笑容刺眼。
我转过身，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
“那……车祸呢？”
我抓着手机，指节泛白，声音颤抖地问。
电话那头，陆之言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车祸那天，我们确实吵架了。你收拾东西要走，说要去投奔沈越。我拦不住你，就只能开车跟在你后面，我不放心你。”
“开到盘山公路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你情绪激动，车速很快。在一个急转弯的地方，为了躲避一辆突然冲出来的违规货车，你的车，失控了。”
“你的车，撞向了山体。而我的车……”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后怕和痛楚。
“我的车，为了……为了不让你被后面的车追撞，横着挡在了你的车后面。那辆大货车，直接撞了上来。”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你只是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而我……”
“断了三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内脏出血。在ICU里躺了半个月，才捡回一条命。”
“我左腿上的那道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疤……
我猛地想起，有一次，我无意中看到他换衣服，他的左腿上，有一道狰狞的，蜈蚣一样的疤痕。
我问他那是什么。
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小心摔的。”
原来……是这样。
原来，闺蜜林悦口中那个“第一时间救了我”的人，是他。
原来，他才是那个在车祸中，受了最重伤的人。
可他，却把这一切，全都瞒了下来。
他宁愿让我误会他，恨他，也不愿意告诉我，他为了救我，差点连命都丢了。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的眼泪，汹涌而出。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的一声苦笑。
“告诉你，又能怎么样呢？”
“告诉你，我为了救你差点死了，然后用这份恩情和愧疚来绑架你，让你留在我身边吗？”
“然然，那不是爱，那是道德绑架。”
“我想要的，不是你的同情和愧疚。我想要的，是你……能重新爱上我。哪怕这个过程，需要我用一辈子的时间，每天重复一次。”
“我以为……我只要对你好，足够好，总有一天，你的身体，你的本能，会重新记起这份爱。是我……太天真了。”
“那本黑色的日记，我早就发现了。我每天都会在你睡着后，把它拿出来，看你又在上面写了什么骂我的话。”
“然后第二天，再把它放回你的背包里，看着你醒来，看着你用仇恨的眼神看我，看着你……决绝地离开。”
“我只是……舍不得毁掉它。因为，那也是你的一部分。哪怕是充满了恨意的你，也是真实的你。”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痛得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会那么平静地接受我的“审判”。
因为这场审判，他每天都在经历。
他每天，都在心甘情愿地，走上我为他设定的，名为“分手”的断头台。
“陆之言……”
我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然然，别哭。”
电话那头的他，声音依旧温柔得不像话，“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忘了我吧。这次，是真的忘了我。”
“忘了我们之间所有的不愉快，也忘了……我为你做过的这些事。去找沈越，或者任何一个你觉得能给你幸福的人，好好生活下去。”
“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事了。”
说完，他便挂断了电话。
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忙音，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痛哭。
9. 我的选择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沈越正站在我面前，脸色阴沉得可怕。
“你跟他联系了？”
他问。
我没有回答，只是红着眼睛看着他。
“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是不是又编了什么谎言来博取你的同情？”
沈越的语气，充满了不屑和烦躁。
“他没有编。”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他只是告诉了我，一些你没有告诉我的‘真相’。”
“比如，大学时，你脚踏两条船，伤透了我的心。”
“比如，车祸那天，是他为了救我，差点死了。”
沈越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你……你想起来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没有。”
我摇了摇头，“但我现在，分得清谁是真心，谁是假意。”
“沈越，谢谢你这两天的照顾。但是，我们不合适。”
我站起身，将他披在我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下来，整齐地叠好，放在沙发上。
“然然，你别信他的鬼话！他是在骗你！他那种控制狂，怎么可能……”
“他是不是控制狂，我不知道。”
我打断他，平静地看着他，“但我知道，他愿意为了我，每天承受一次被抛弃的痛苦。而你，只会利用我的失忆，来满足你当年没有得到我的不甘心。”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想赢过他。”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铁青的脸色，转身离开了他的公寓。
我打了一辆车。
“师傅，去江边的观景台。”
当我到达观景台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江面染成了灿烂的金色。
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他就站在观景台的最高处，背对着我，身影在落日下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孤寂。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我一步一步，慢慢地向他走去。
他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过身来。
当他看到我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相信。
“你……怎么会来这里？”
我没有回答，只是走到他面前，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他。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瞬间变得僵硬。
“陆之言，”我把脸埋在他还带着一丝消毒水味道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对不起。”
“也……谢谢你。”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然后，才缓缓地抬起手，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姿态，回抱住了我。
“傻瓜。”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们在夕阳下，拥抱了很久。
谁都没有说话，但彼此的心跳，却前所未有地贴近。
那天晚上，我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家。
临睡前，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当着陆之言的面，把他那本粉色的，充满了“谎言”的日记，和我那本黑色的，充满了“真相”的日记，一起，扔进了壁炉里。
火焰升腾而起，瞬间将那两本承载了太多痛苦和纠葛的日记本吞噬。
陆之言震惊地看着我：“然然，你……”
“都过去了。”
我看着跳动的火焰，平静地说，“不管是你编造的甜蜜，还是我记录的恨意，都让它们过去吧。”
“从今天起，我们重新开始。”
然后，我拿出了一个全新的，空白的日记本。
我对陆之言说：“从明天起，我们一起来写这本日记。把我们每天经历的，不管是开心的，还是不开心的，都写在上面。”
“你不要再骗我，我也不要再活在过去的仇恨里。”
“我们一起，创造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新的记忆。”
陆之言看着我，眼眶再一次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走过来，把我紧紧地，紧紧地拥在怀里。
我知道，我的病没有好。
明天早上醒来，我依然会忘记今天发生的一切，忘记他为我付出的一切，甚至……忘记我已经原谅了他。
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在那本全新的日记本的第一页，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你好，苏然。我是昨天的你。”
“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叫陆之言。他不是完美的骑士，也不是邪恶的巨龙。他是一个爱着你，也曾伤害过你，并用生命救赎过你的，傻瓜。”
“我们的过去，很复杂，一言难尽。但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昨天的我，选择了原谅他，并决定和他重新开始。”
“现在，选择权交给你了，今天的你。你可以选择相信我，给他，也给自己一个机会。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离开。”
“但无论你做什么选择，请记住，这都是你自己的决定。无关愧疚，也无关报恩。”
“只关于，爱。”
“我爱你，陆之言。——爱你的，苏然。”
写完最后一句，我抬起头，看到陆之言正温柔地看着我。
他拿过我手里的笔，在我的那句“我爱你”后面，一笔一划，郑重地加上了三个字。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