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这片死寂大地上唯一还在徒劳挣扎的东西。它掠过被烤得酥脆的岩石表面,卷起细碎的、玻璃般的沙粒,发出一种令人牙酸的嘶嘶声,像是大地在高温下缓慢崩解的呻吟。空气在视野里扭曲,热浪如同无形的巨兽,沉重地压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铁砂。
凯单膝跪在一处断裂混凝土巨兽的阴影里,那阴影稀薄得可怜,仅仅带来一丝聊胜于无的阴凉。汗水从他紧贴着头皮的寸发间不断渗出,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条滚落,砸在脚下龟裂焦黑的地面上,“滋”的一声轻响,瞬间蒸发,只留下一小圈深色的湿痕,随即又被酷热无情地抹去。他身上的隔热作战服沉重而粘腻,隔绝了部分足以烫伤皮肤的地表辐射,却把汗水死死捂在里面,如同裹着一层湿热的裹尸布。
他的视线透过战术目镜,锐利地扫过前方那片令人绝望的焦土。目镜的AR图层忠实地工作着,在单调的、被高温漂白成灰黄的主色调上,勾勒出代表危险的橘红色等高线和标注着“极端高温区”的闪烁警示框。远处,一座曾经繁华的滨海城市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像是被孩童随意丢弃、又被烈日炙烤融化的巨大塑料玩具。扭曲的钢筋骨架从坍塌的混凝土废墟中刺出,指向同样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天空。更远处,原本应该是蔚蓝海洋的地方,只剩下大片大片刺眼的白——那是干涸海床上凝结的厚重盐壳,无边无际,反射着毒辣的阳光,灼烧着人的视网膜。
“队长,B区扫描完毕,无生命迹象,地表温度……七十四摄氏度。” 耳机里传来艾拉的声音,带着电流干扰的沙沙声和一丝掩藏不住的疲惫。她是队里的“网眼”,负责神经连接网络的节点稳定和信息过滤,此刻她的精神负荷绝不轻松。
凯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目光落在战术目镜视野边缘一个小小的、不断跳动的绿色生命体征图标上。图标旁边是一个名字:莉亚。代表心率的线条微弱而急促,体温的数值持续地、缓慢地向上爬升,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凯的心脏上。39.8℃。这数字在灼热的空气中,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收到。” 凯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砂纸摩擦过岩石,“保持警戒,继续向C区推进。目标:寻找任何低温异常点,任何可能的狼群活动痕迹。” 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补充道,“特别是…深层的低温点。”
“明白,队长。” 艾拉的声音顿了顿,“莉亚…她还好吗?”
凯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紧攥住了手中电磁步枪冰冷的金属外壳。枪身似乎也带着地面传来的余温,灼痛了他的掌心。“基地在降温。” 他只吐出这几个字,仿佛再多说一个字,就会耗尽他维持冷静的力气。基地那点可怜的、由老旧的聚变核心勉强驱动的制冷系统,在莉亚持续高烧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徒劳。她需要的是真正的寒冷,足以对抗体内肆虐热毒的、近乎绝对的低温。这种低温,在如今这个沸腾的星球上,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或者……那些变异野兽守护的巢穴深处。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身上沉重的装备和疲惫的肌肉,带来一阵酸痛。靴底踩在被晒得松软、几近融化的柏油路面上,发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粘滞声响。“巡逻队,移动!保持神经连接同步率!”
命令通过无形的精神纽带瞬间传递出去。凯的意识边缘,如同沉入一片微光粼粼的浅海。七个模糊而坚韧的精神光点——他的队员——立刻响应,稳定地悬浮在他意识的周围。艾拉作为网络枢纽,像一颗明亮的恒星,维持着这片精神海域的平静;大块头的托德,意识光点如同沉重的磐石,散发着纯粹的力量感;老猎人巴兹的思维则像一条滑溜而经验丰富的鱼,在环境信息流中快速穿梭、标记可能的线索。一个共享的、经过过滤的复合感知视野在凯的脑中展开:三百六十度的警戒环、放大的可疑热源、空气成分的微量异常分析……个体感官的局限被技术强行弥合,组成了这个在炼狱边缘艰难求生的狩猎单元。
他们排成松散的搜索队形,沉默地穿行在文明的尸骸之间。被焚毁的车辆只剩下漆黑的金属框架,扭曲地堆叠在一起,宛如史前巨兽的枯骨。一面巨大的广告牌半挂在歪斜的钢架上,上面依稀可辨的美丽海滩和清凉饮料的图案,在扭曲的热浪中显得无比讽刺。一只不知名的鸟类干尸蜷缩在碎裂的橱窗里,羽毛枯槁,喙绝望地张开。死亡是这里唯一的永恒主题。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高温和死寂中缓慢流淌。目镜里的温度读数顽固地停留在七十摄氏度以上。凯感到自己身体的水分正在被这无形的熔炉疯狂榨取,每一次呼吸都让喉咙火烧火燎。神经连接网络里,队员们的疲惫感如同浑浊的暗流,虽然被强大的意志和网络的约束力压制着,但那种精神的沉重感依旧清晰可辨。托德的意识光点偶尔会因持续的体力消耗而轻微波动;艾拉则像一根绷紧到极限的弦,过滤着庞大而无用的环境信息,防止过载的噪音冲击队员的大脑。
“队长,十一钟方向!” 巴兹的意识脉冲突然在共享视野中亮起,带着猎人特有的警觉,“地面痕迹!很新!”
凯的精神瞬间聚焦。在巴兹标记的位置,共享视野迅速放大。龟裂焦黑的泥地上,几个清晰的爪印烙印其中。那绝非普通狼类所能留下——尺寸大得惊人,足有成年男子的手掌大小,边缘异常锐利,深深陷入半融化的地表,甚至能看到爪印底部被挤压出来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泥浆。爪印周围,散落着几缕粗硬、掺杂着奇异银灰色的动物毛发,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
“是它们。” 凯的声音冰冷,像淬火的钢。一股混合着杀戮本能和生存渴望的电流瞬间流遍整个神经连接网络,驱散了部分疲惫。追踪这些变异狼群,猎杀它们,夺取它们占据的资源点,是巡逻队存在的核心意义。它们更强壮,更狡猾,对高温的忍耐力似乎也更高,是这片废土上人类最致命的竞争者。每一次遭遇都意味着死亡威胁,但也可能意味着……找到一处新的、能暂时喘息的低温庇护所。
“艾拉,标记轨迹,计算速度和方向!” 凯的命令斩钉截铁。
“正在计算……轨迹指向西北偏北,移动速度……很快!超出常规狼类记录值百分之四十以上!” 艾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紧张,“它们似乎在……冲刺?向着某个固定目标?”
固定目标?凯的心猛地一跳。在这片毫无生机的焦土上,值得这些狡猾凶残的野兽不顾一切冲刺的目标,除了水源,就是……低温!莉亚苍白滚烫的小脸再次浮现在他眼前。
“全队!最高戒备!跟上痕迹!” 凯低吼一声,率先沿着那巨大爪印指示的方向冲了出去。沉重的靴子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每一步都激起细微的烟尘。队员们的意识光点紧紧跟随,精神连接网络里弥漫开一种混合着猎杀兴奋、对未知的警惕以及对“目标”的强烈渴望的复杂情绪。
追踪变得异常艰难。狼群的足迹并非沿着残破的道路,而是径直切入了更加崎岖、被巨大地裂和崩塌建筑物碎块分割的区域。灼热的风卷起尘土,试图掩盖那些巨大的爪印。高温扭曲了空气,让远处的景物如同在沸水中晃动,干扰着视觉判断。
“该死,痕迹在乱石区变淡了!” 托德的意识传来一阵烦躁的波动,他正用巨大的合金护臂拨开一块挡路的、被烧得发红的混凝土块,汗水浸透了他的作战服前襟。
“保持同步!艾拉,增强环境震动感知!” 凯的精神指令如同定海神针。他强迫自己冷静,将女儿病容的影像暂时压回意识深处,将全部感知融入神经网络的共享视野。艾拉立刻调整了信息流,细微的地面震动、空气流动的异常扰动、甚至岩石不同部位因温差产生的微弱红外差异,都开始被神经连接网络捕捉、放大、标记出来。
“队长,有异常气流!” 巴兹的老练意识再次捕捉到关键信息,“很微弱,但方向恒定……从那个巨大的冰碛岩堆后面吹来!”
冰碛岩堆?凯的目光锁定前方。那是一处由冰川时代遗留下的巨大漂砾和后来地震崩塌的碎石混合堆积而成的庞大山丘,在荒原上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依旧灼热,但凯敏锐地察觉到,巴兹标记的方向,似乎……有那么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同?皮肤上持续不断的热辣炙烤感,在某个瞬间,似乎被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被忽略的凉意拂过,如同幻觉。
“前进!目标:岩堆后方!” 凯的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激动。整个队伍的精神为之一振,疲惫感被强烈的探索欲驱散。他们绕过嶙峋的巨石,攀爬布满锋利碎石的斜坡。越靠近那巨大岩堆的背阴面,那股若有若无的凉意就越发清晰。不再是幻觉!它像沙漠旅人嗅到的水汽,微弱,却真实存在!神经连接网络中,队员们的情绪波动明显加剧,希望的火苗在无声地传递。
当凯第一个爬上岩堆顶部,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呼吸瞬间停滞。
热浪,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巨墙,骤然消失。脚下不再是滚烫的焦土,而是覆盖着一层坚硬、灰白色的永久冻土。视野陡然开阔,前方赫然是一个巨大的碗状凹陷盆地。盆地的中心,一个深邃、黑暗的洞口张开着,宛如大地凝视着灰白色天空的独眼。更令人震撼的是,洞口边缘,竟然顽强地覆盖着厚厚的、闪烁着微蓝光泽的冰层!寒气肉眼可见地从洞口袅袅升起,在洞口上方几米处,才被外围汹涌扑来的热浪吞噬、同化。洞口附近的空气寒冷而清澈,与周围扭曲蒸腾的炼狱景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分割线。
“神啊……” 托德的惊叹直接在神经网络中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低温源!确认!洞口温度……零下二十度!还在持续下降!” 艾拉的声音激动得几乎失真,共享视野中的温度读数瞬间从刺目的鲜红跳到了冰冷的深蓝。
希望!足以拯救莉亚的低温!凯的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向头顶,几乎要冲破颅骨。他几乎就要下令立刻冲下去——
就在这时,神经连接网络中骤然炸响艾拉尖锐到变形的警报:“高能生物信号!集群!洞口!攻击意图MAX!”
几乎在警报响起的同时,盆地边缘的阴影里,一双双眼睛骤然亮起。幽绿、冰蓝、甚至带着一丝诡异金属银色的光点,密密麻麻,如同鬼火般在洞口附近的嶙峋怪石和稀疏的耐寒苔藓丛中浮现。那不是散乱的眼神,而是带着某种令人心悸的、高度统一的意志。紧接着,伴随着一阵低沉、压抑,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嗡鸣,数十条巨大的身影从阴影中无声地踱出。
变异狼群!它们的体型远超凯见过的任何同类,肩高几乎接近成年男子的胸膛,肌肉虬结,覆盖着浓密而粗硬的毛发,呈现出一种灰白与银黑交杂的奇特保护色。它们的吻部更长,露出的獠牙如同匕首,在洞口冰层反射的微光下闪烁着寒芒。最令人不安的是它们的眼睛,那不再是野兽的混沌,里面燃烧着一种冰冷、智慧、刻骨仇恨的光芒,如同淬毒的冰锥,死死锁定在岩堆上的人类入侵者。
狼群没有立刻扑上来,而是迅速散开,形成一道半月形的包围圈,将那个散发着致命诱惑的冰冷洞口严密地拱卫在身后。它们的动作迅捷、协调,充满了战术性的压迫感,完全不同于普通野兽的狂躁。低沉的、充满威胁的喉音在寒冷的空气中共振,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声浪。
“准备战斗!” 凯的咆哮撕破了短暂的死寂,瞬间压下了神经网络中因震惊和低温冲击而产生的短暂混乱。求生的本能和军人的纪律性瞬间压倒了一切。他猛地从掩体后探出身,手中的电磁步枪发出高频充能的嗡鸣,幽蓝的磁轨光芒在冰冷的空气中亮起。不需要瞄准镜,共享的神经视野早已将最前方几匹试图从侧翼包抄的巨狼锁定为高亮目标。
“开火!”
命令即是雷霆。数道刺目的蓝色电光撕裂了盆地寒冷的空气,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射向目标。托德的重型磁轨炮发出沉闷的轰鸣,碗口粗的蓝色光柱横扫而出,瞬间将一匹试图扑上来的巨狼凌空撕裂,焦糊的肉块和银灰色的毛发混合着冰屑四散飞溅。艾拉精准的点射则如同死神的指尖,幽蓝的光束接连洞穿了两匹巨狼的头颅,留下焦黑的孔洞。巴兹和另外两名队员的火力交织成密集的死亡之网。
狼群的第一波试探性冲锋在人类凶猛的科技火力面前,如同撞上礁石的潮水,瞬间被粉碎。凄厉的狼嚎混合着肉体被撕裂、烧焦的可怕声响,在冰冷的盆地上空回荡。浓烈的血腥味和皮肉焦糊味迅速弥漫开来,与洞口的寒气混合,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作呕的气息。
然而,预想中的溃散并没有发生。同伴的死亡似乎并未引起狼群的恐慌,反而像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它们眼中那冰冷仇恨的烈焰。剩下的狼群以惊人的纪律性猛地后撤,如同退潮般隐入洞口附近更复杂的乱石和冰棱构成的天然掩体之中。它们的动作迅捷无声,配合精妙得令人胆寒。
“它们在重组!小心!” 巴兹的警告在神经网络中炸响。他丰富的狩猎经验让他嗅到了更致命的危险。
话音未落,尖锐的破空声陡然从侧面袭来!几块被某种巨力投掷出来的、边缘锋锐如刀的冰块,如同炮弹般呼啸着砸向凯和托德的位置!凯凭借神经连接网络提供的超快反应,猛地侧身翻滚,一块磨盘大的冰坨擦着他的肩膀飞过,重重砸在他身后的冻土上,冰屑四溅。托德则怒吼一声,用巨大的合金护臂硬生生格开了另一块,坚硬的合金臂甲上留下了一道深痕。
“石头后面!有投掷者!” 艾拉的共享视野瞬间标记出攻击来源——几匹体型稍小但异常灵活的巨狼正利用冰锥和岩石的掩护,用前爪或甩动头颅,将地上散落的坚硬冰块或碎石当作远程武器抛掷出来!
密集的“冰石炮弹”从各个刁钻的角度袭来,压制着巡逻队的火力点。队员们被迫寻找掩体,精准的射击节奏被打乱。电磁步枪的充能嗡鸣声和冰石撞击岩石的爆裂声混杂在一起。
“压制它们!托德,清扫左侧投掷点!” 凯一边指挥,一边用点射精准地将一匹刚从冰棱后探出头的投掷狼打得脑浆迸裂。然而,狼群仿佛无穷无尽,新的投掷点不断出现,火力网变得稀疏。
“队长!三点钟!高速接近!” 艾拉的警报带着破音。
凯猛地转头。只见三匹体型最为庞大的巨狼,如同三道贴地飞行的银色闪电,利用同伴投掷制造的短暂混乱和地面冰层的湿滑,从三个不同的角度,以超越生物极限的速度猛扑过来!它们的獠牙在寒光下闪着致命的冷光,目标直指凯——整个神经网络的中心节点!斩首行动!
太快了!凯甚至能闻到那几匹巨狼口中喷出的、混合着血腥和寒气的腥风。神经连接网络里瞬间传来其他队员惊恐的精神脉冲,他们被各自的“冰石炮弹”纠缠,救援已来不及!
千钧一发!
“吼——!!!” 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盆地中心炸响!这咆哮蕴含着难以想象的威严和力量,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枪声、狼嚎和冰石爆裂声。空气仿佛都为之一凝。
那三匹扑到半空、獠牙几乎触及凯防护服的巨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硬生生在空中一滞!它们眼中凶残的光芒瞬间被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敬畏和恐惧取代,强行扭转身躯,狼狈地落回地面,发出不甘的低呜,却不敢再向前半步。
所有的攻击,无论是人类的还是狼群的,在这一声咆哮下都诡异地停滞了。整个冰冷的杀戮盆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洞口袅袅升起的寒气,无声地扭曲着。
凯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猛地抬头,目光死死锁定咆哮传来的方向——那个散发着致命寒气的幽深洞口。
一个巨大的身影,缓缓从洞口的黑暗中踱出。
它就是狼王。
体型远超之前出现的任何同类,宛如一座移动的银灰色小山。肩背宽阔厚实,肌肉线条在浓密的长毛下贲张起伏,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它的毛发并非纯粹的灰或银,而是一种奇异的渐变,从肩背处近乎纯银的金属光泽,过渡到腹部和四肢更深的灰黑色,在洞口冰层反射的冷光下,如同披着一件流动的、古老的寒冰铠甲。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头颅,异常硕大,额骨高耸,一双眼睛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不再是幽绿或冰蓝,而是一种沉淀了无尽岁月的、近乎纯银的冰冷光泽。这双眼睛此刻正穿透冰冷的空气,毫无波澜地、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凯,如同神祇俯视着尘埃中的蝼蚁。它的左耳缺了半块,一道狰狞的巨大伤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吻部,为它威严的面容增添了几分历经血战的残酷。它的步伐沉稳而缓慢,每一步落下,覆盖着薄冰的冻土地面都仿佛微微震动。随着它的出现,整个狼群,无论是受伤匍匐在地的,还是隐藏在掩体后的,都齐刷刷地低下了头颅,喉咙里发出极度敬畏和顺服的呜咽。它就是这片冰冷领域的绝对主宰,狼群的灵魂——灰影。
灰影在洞口前站定,庞大的身躯如同一道不可逾越的银色壁垒,将那个通往希望与寒意的入口彻底挡在身后。它那纯银色的冰冷目光越过短暂的、被死亡和血腥铺满的距离,精准地、死死地锁定了凯。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凯。这不仅仅是体型和力量带来的压迫,更是一种源自更高层级存在的、精神层面的绝对碾压。凯感觉自己的思维仿佛被冻结,神经连接网络中其他队员的意识光点也瞬间黯淡、凝固,如同被投入了绝对零度的寒冰之中,连恐惧的情绪都被冻结了。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到近乎永恒。
凯的手指,本能地、僵硬地搭在了电磁步枪冰冷的扳机上。枪口,在极度的紧张和对那洞中低温的疯狂渴望驱使下,微微抬起,颤抖着,指向了灰影那覆盖着厚重毛发的、巨大心脏的位置。瞄准辅助的红点在灰影胸前晃动,如同垂死者微弱的脉搏。救莉亚!只有那个洞里的低温才能救莉亚!这个念头如同炽热的烙铁,烫穿了他所有的理智和恐惧。杀!杀掉这头挡路的巨兽!女儿苍白滚烫的脸庞、基地通风管道单调的嗡鸣声、医疗舱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所有关于莉亚濒危的画面瞬间冲垮了他的神经堤坝。扳机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向下压去——
就在这千分之一秒,扳机即将越过临界点的瞬间!
灰影那双纯银色的、深不见底的冰冷眼眸中,骤然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绝非野兽所能拥有的光芒!那不是愤怒,不是凶残,而是一种近乎……悲悯?或者说是审判?
它猛地昂起那伤痕累累的巨大头颅,对着灰白色的、毫无生气的天空,发出了一声悠长、苍凉、穿透灵魂的嗥叫!这声嗥叫不再是单纯的咆哮,它蕴含着一种古老、沉重、仿佛来自大地肺腑的共鸣。
“呜嗷——————!!!”
随着这声嗥叫,异变陡生!
整个盆地,所有残余的狼群,无论是受伤倒地的,还是潜伏在掩体后的,在这一刻,全都同步地昂起了头颅!它们眼中闪烁着同样的、冰冷的、非人的光芒,喉咙深处发出低沉、共振的嗡鸣,与灰影的嗥叫汇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
那不是声音!凯的脑海中刚闪过这个念头,一股无法形容的、纯粹的精神力量,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神经连接网络的脆弱屏障!艾拉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共享视野和复合感知瞬间被撕裂、粉碎,化为一片刺眼的白噪雪花!整个连接网络,这个由人类科技构建的意志共同体,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玻璃,轰然崩塌!
凯感觉自己的头颅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抓住,狠狠地砸向烧红的铁砧!剧痛!无法形容的剧痛!那不是物理的撞击,而是意识被强行撕裂、被塞入无数混乱狂暴信息的痛苦!他眼前一黑,身体踉跄着向后倒去,手中的电磁步枪几乎脱手。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瞬间,在神经连接彻底崩溃后留下的、纯粹属于他个人的意识废墟中,那些狂暴侵入的精神信息流,如同退潮后显露的沉船,开始显露出其真实面目。
不再是混乱的噪音。而是……画面!
清晰得令人窒息、冰冷得刺入骨髓的画面,如同最残酷的纪录片,一帧帧、一幕幕,强行烙印进他的灵魂深处:
参天巨木在刺耳的电锯轰鸣声中轰然倒塌,露出后面推土机狰狞的钢铁巨铲,原始森林如同绿色的血肉被粗暴剥开,露出下方赤红的、流血的伤疤大地……(工业伐木,雨林消失)
粘稠、漆黑、闪烁着诡异油光的液体如同蠕动的巨蟒,疯狂地吞噬着蔚蓝的海水,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翻着白肚、死不瞑目的鱼群,洁白的海鸟在油污中徒劳地挣扎,羽毛被染成绝望的黑色,发出濒死的哀鸣……(原油泄漏,海洋污染)
巨大的烟囱如同通往地狱的巨口,日夜不停地喷吐着遮天蔽日的浓烟和灰烬,将天空染成一片污浊的铅灰色,酸雨淅淅沥沥地落下,腐蚀着钢铁桥梁和枯萎的树木……(工业污染,酸雨)
干涸龟裂的河床,如同大地绝望张开的巨口,河床底部只剩下晒成白色的鱼骨和破烂的渔网……(河流干涸,生态崩溃)
北极熊,曾经冰原的王者,孤独地站在一块不断融化的、越来越小的浮冰上,茫然地望着四周无边无际的、吞噬家园的黑色海水,发出无助的悲鸣……(冰川融化,物种灭绝)
……
画面越来越快,越来越密集!森林大火吞噬一切生灵,巨大的垃圾填埋场如同文明的癌肿,城市霓虹下流浪动物饥饿绝望的眼神……百年!整整一个世纪!人类对这颗星球、对共同家园的贪婪、无知、傲慢和肆无忌惮的破坏!所有被遗忘的、被刻意忽视的罪孽,此刻被浓缩、被提纯、被放大无数倍,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无尽的痛苦、愤怒和绝望,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烙在凯的意识核心上!
“呃啊——!!!” 凯再也无法承受,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冻土上。电磁步枪脱手滑落,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双手死死抱住仿佛要炸裂的头颅,身体剧烈地痉挛、蜷缩,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痛苦、窒息的嗬嗬声。冷汗瞬间浸透了作战服内衬,冰冷的寒意和灵魂被灼烧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昏厥。
这不是狼群的攻击!这是……来自被屠戮、被剥夺、被逼入绝境的自然本身!来自无数生灵濒死的哀嚎!是这颗伤痕累累的星球,借由这些同样在挣扎求存的变异生灵之口,发出的、迟到了一个世纪的、最直接、最残酷的控诉!
我们是入侵者!我们才是毁灭一切的元凶!这个认知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穿了凯所有作为“生存者”、“守护者”的自我辩护,将他内心深处的傲慢和理所当然撕得粉碎。
整个盆地死寂无声。只有凯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寒冷的空气中回荡。他跪在那里,身体因为剧烈的精神冲击和灵魂的剧烈震荡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前残留的画面碎片依旧在灼烧:倒下的森林,染黑的海鸟,融化冰原上北极熊绝望的眼神……这些画面与莉亚滚烫的额头、急促的呼吸重叠、交织,形成一种足以撕裂灵魂的酷刑。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灰影依旧站在洞口,如同亘古存在的银色雕像。它那纯银色的冰冷眼眸,穿透寒冷的空气,静静地俯视着跪倒在冻土上的凯。那眼神中,没有了最初的狂暴杀意,也没有了刚才审判般的悲悯,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沉重的……平静?一种洞悉了所有因果、承受了所有苦难之后的、近乎神性的平静。
狼群沉默着。它们眼中的凶光褪去,只剩下一种冰冷的、等待最终裁决的漠然。它们或站或卧,围绕着它们的王,围绕着那个散发着生命寒气的洞口,形成一道沉默的、却比钢铁更坚硬的壁垒。寒风卷起冰屑,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凯的目光越过灰影庞大的身躯,死死地盯着那个幽深的洞口。黑暗之中,那代表着绝对低温的、令人灵魂都感到刺痛和渴望的寒意,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莉亚!那里面是莉亚唯一的生机!他几乎能想象女儿躺进那冰冷洞窟后,滚烫的皮肤接触到寒冰时那瞬间的舒缓,高烧褪去后沉沉睡去的安宁……这个念头,如同在灵魂被撕裂的剧痛废墟上点燃的一簇微弱的、却无比执拗的火焰。
活下去。让莉亚活下去。这是父亲的本能,是超越一切道德审判的原始驱力。
他的右手,几乎是凭着肌肉的记忆,在冰冷刺骨的冻土地上摸索着。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金属——是他滑落的电磁步枪。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支撑感。他粗糙的手指颤抖着,痉挛着,一点点收紧,握住了那冰冷的枪柄。金属的质感,武器的沉重,像是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
他必须站起来。
膝盖在坚硬的冻土上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牵扯着被精神冲击撕裂的神经,带来一阵阵眩晕和剧痛。他咬紧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混合着之前的冷汗,再次浸湿了鬓角。他用枪身作为支撑,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沉重的、如同灌满了铅的身体,从跪伏的姿态,撑了起来。
站直。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会被一阵寒风吹倒。但他终究是站直了。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像风中的残烛。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那寒意深入肺腑,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
目光,再次投向洞口。灰影依旧在那里,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银色冰山,隔绝着生与死的界限。凯握枪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贲张,仿佛在与一股无形的、巨大的力量进行着殊死搏斗。枪口,沉重得如同吊着千钧巨石,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了起来。
冰冷的金属准星,在视野中剧烈地晃动,最终,艰难地、颤抖地,套住了灰影胸前那片覆盖着浓密银灰色毛发的区域。那里,是心脏的位置。只要扣动扳机,强大的电磁动能弹会在瞬间撕开皮毛、肌肉、骨骼,将那强大的生命彻底终结。洞口的阻碍将消失,低温的救赎将触手可及。
扳机护圈抵着冰冷的食指。只需要一个微小的、向后的动作。
凯的手指紧绷着,指节因为极度的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指尖在扳机的金属曲面上微微颤抖,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神经。他死死盯着准星里的灰影。灰影的目光依旧平静,那纯银色的眼眸深处,仿佛倒映着被砍伐的森林、被染黑的海鸟、在融化的冰原上绝望哀鸣的北极熊……也倒映着他自己此刻狰狞、挣扎、被痛苦扭曲的面孔。
杀?还是不杀?
杀,洞开,低温,莉亚生。
杀,便是对那灵魂审判的最后确认,是对这颗星球、对无数生灵血债的最终签字画押。
不杀?莉亚……莉亚在基地里,体温会继续攀升,小小的身体会在滚烫中煎熬、衰竭……她会像那些干涸河床上的鱼一样,无声无息地……
“爸……爸……”
一声微弱到几乎被寒风撕碎的呼唤,如同游丝般,毫无征兆地、清晰地穿透了凯混乱沸腾的意识屏障,直接响在他的脑海深处!那不是通过耳朵听到的声音,更像是心灵感应,带着莉亚独有的、虚弱而依赖的气息,如同冰冷洞穴深处吹来的一缕带着女儿体温的微风。
莉亚!
凯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高压电流击中。他眼中的挣扎和痛苦瞬间凝固,随即被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决绝所取代!女儿!他唯一的女儿!在呼唤他!在濒死的边缘呼唤他!什么审判!什么罪孽!在父亲的本能面前,都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瞄准镜锁定目标。搭在扳机上的食指,不再颤抖,而是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猛地向后扣压!
“呃——!” 一声压抑的、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嘶吼从他喉咙里迸发。
然而,就在扳机即将被彻底压下的、电光石火的一刹那——
“呜……”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冰锥刺入骨髓的低鸣,在死寂的盆地中响起。
声音来自灰影。
它并没有做出任何攻击的姿态,甚至没有看凯即将扣下扳机的手指。它只是微微低下了那硕大而威严的头颅,纯银色的冰冷目光,穿透了凯眼中疯狂的杀意,越过了他剧烈颤抖的枪口,仿佛穿透了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深深地、深深地,望进了那个幽暗、冰冷的洞穴深处。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甚至没有面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整个冰冷盆地都淹没的……悲悯?那悲悯的对象,似乎并非指向举枪的凯,也并非指向它自己,而是……指向了那个洞穴深处,那个发出微弱呼唤的、小小的、濒临死亡的人类女孩?
时间,在扳机即将击发的临界点上,被这无声的一瞥,彻底冻结了。
凯扣动扳机的食指,如同被无形的寒冰瞬间封住,僵硬在最后一丝位移的极限。他整个人也僵在原地,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雕塑。狂涌的杀意和父亲的本能,在灰影那穿透灵魂的悲悯目光中,撞上了一堵无法理解、却坚不可摧的冰墙。
冷。深入骨髓的冷,从握着枪的手指,蔓延到心脏,冻结了血液的奔流。